顾将军府
东苑莲溪阁
敞亮的庭院里,摇摆的光亮从悬挂在廊头上的椭圆形琉璃灯中倾泄而出,灯笼顺着风的方向,来回摆动。
由阁中传出的阵阵尖叫声,以及女婢走进走出的凌乱脚步声,声声落在庭院里来回踱步的男子心头。
一盆一盆的热水进去,出来的却是泛着粼粼光纹的血水。
看到此景,男子一个趔趄,差点因为害怕和恐惧而晕倒,幸得身旁的老管家搀扶,一边托着他的手,一边引着男子往旁边的椅子坐下,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一体态肥胖的妇人急匆匆的跑出来,藕色的衣裳上还沾着几处血污,脖颈上、额头上犹如经历了一场搏斗,淌下的汗迹,湿了头发也湿了衣裳。
见着了坐在椅子上的男子,妇人慌里慌张地抬起冗长的裙摆,在他面前,慌失失地跪了下来。
“老爷,夫,夫人她因失血过多,恐怕,恐怕难熬过今日......”跪服在地的夫人,害怕得颤抖着整个身子,不敢抬头看向坐在跟前的男子,额头甚至抵在粗糙的地面。
许是害怕自己的性命不保,也许是刚才看到的情形不可逆转,所生出的惊恐,豆大的汗珠“啪啪”的自额间滴落。
毕竟,坐在自己面前乃是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征战沙场还需要这样的老将在场指挥呢,得罪了他,就是将自己的性命往砧板上送,也未必能够爽快的死去,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此时,天空中黑暗的云雾,将整个太阳包裹起来,就连一点亮光,也不愿施舍几分。
空气里弥漫着腥甜的血腥味,久久未散。
在场的每个人面面相觑,脸上焦急的表情转为震惊。
只有那一抹水绿色穿着的女子,脸上得意的表情瞬间而过,如那水上一点涟漪,淡淡散去,无人发觉异样。
若是躺在里面的女子没了,那么,最大的受益者,难道不会变成她的了。
只要她因为难产而死,整个顾将军府,她就是唯一的女主人。
她定要让看不起她的人,全部屈服于自己的脚下。
她,便是顾正澜的小妾——萧林安。
听到妇人所说,熬不过今日,顾正澜的脸色霎时惨白没有半点血色,眼睛死死的紧盯着房门,紧闭的双唇,凝重的脸上挂满担忧。
男子忍着胸腔那股翻滚的气息,只是略微平静的对着跪在地上的妇人,慢悠悠的说道:“务必保全妇人和孩子,若是......”鼻腔里的酸意直冲上头,想说的话却像是横梗着心口的一把刀,隔在那里,痛苦且难受着,噎在那里的也说不出来。
稍作平息后,接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若是要保其一,那就,那就保孩子吧......”男子痛苦的用右手扶住摇摇欲坠的额头,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个不停,疼得快让人晕厥,让他失去理智。
爱之深情之切。
但对整个顾家,这个大家族来说,血脉,才是最为要紧的。
“老妇明白。”跪在地上的妇人听出了男子话里的艰难抉择,无论如何,她也会想尽办法两个一起救下来的。
往日的记忆就像过滤器般,一桩桩一件件的在脑海回放。
海棠树下,满树的海棠开得妖娆美丽,在夕阳的最后一束光下,将一树的海棠花染得旖旎而美丽,如一副与世无争的画,静谧而美好。
微风轻轻托起含羞女子的秀发,淡粉色的衣裳,腰间一条丝带恰到好处的绑着,纤细的腰身让人离不开眼。
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仿佛一汪清泉掉进了颗石子,层层涟漪旖旎而开。
微启的唇瓣,如蜜桃,如软糯的糖糕。
看着眼前一身书生模样打扮的俊逸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日,他会一身戎装,骑在骏马上作为和亲的领队将军,护送当今皇帝的亲妹妹——谨阳公主,嫁到邻国——南靖国。
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男子俊逸的脸庞一沉,对上女子含羞的目光,深情款款的对她说道,“我发誓。”
男子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对着最后一道晚霞用真挚的语气对着眼前的人儿说道。
“今生为伊生,为伊死。”
风儿调皮的卷着女子的裙摆在空中飞舞,宛如花团锦簇间翩然起舞的蝴蝶,也是男子此生的心尖花。
那遥远的地方会不会有如我一般爱慕着他的女子呢?
那里的天空是否有这里的天空好看呢?
伴生桥下,小船摇曳,流水潺潺;桥上行人来回错落,去往所要到达的地方。
三年的光阴,等来的不仅是加官进爵,还有愿意站在桥上等你归来的伊人。
她在水一方,深情的望着彼岸,等候她的良人接她回去。
红色的囍字,红色的帷幔,红色的蜡烛,红色的墙饰。
似乎要将整个府中,都换成红色,才能彰显眼前的喜庆。
眼角的泪,顺着面颊,悄悄滑落。
他们还没有享受彼此之间的甜蜜,就如此匆忙的结束。
那般艰难的开始,最后,连结束,都是带着一股伤感存留下来。
多年后,他看着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稚嫩面孔,失声痛哭。
婴儿的啼哭声划破黑色的天际,嘹亮有力。同时,屋里传来“夫人......”叫喊声,凄厉悲恸的。
男子的心“咯哒”一声,脑子轰然间一片空白,手脚一阵感到无力。不等里面的人出来通报,他已飞快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迈着双腿跑了进去。
双手用力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几名宫娥和几名妇人跪在地上,呜咽的用手捂住嘴巴,泣不成声。
床榻上,妻子的面容安静,如沉睡中的人儿,没有半点痛楚。
微翘的睫毛上挂着几颗晶莹的小水珠,在烛光下泛着透明的光。
苍白如纸的脸颊没有了往日的红润,但还是如此的美丽动人。
单薄的唇瓣因为缺水而干裂,有点脱皮。
男子整个人颓废着向前,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的靠近床边。
跪在地上的人听到房门被人用力的打开,便猜出了来人是谁,纷纷往旁边缩着,让出一条道来。
喉咙里像是卡了食物,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奶娘一手抱着哭闹的婴儿,一边用空出来的手轻轻地拍打包裹着孩子的布被。
男子走到床前,双脚一曲,跪在了毯子铺就的地上。
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的捧着“睡得正熟”的人儿的手,贴近自己的脸庞,感受着手上余留的温度。
对着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喃喃道。
“小柒,你怎么这么狠心,扔下我一个人守护这份爱。你不是说过,等老了就寻一处安静的农家小院,男耕女织的走过余下的日子吗?你怎么可以不守信,怎么能骗我呢,呜......”男子哽咽的声音,在房子上方回荡消失。怎么哭泣,怎么喊叫,也叫不醒榻上的人。
突然之间,躺在榻上名叫小柒的女子身子瞬间冰冷,自脸上一直往脚部,全都附上了一层透明洁白的霜花,感觉一碰,就会融化。
男子握着的那只手,也被冰霜包裹着。感觉到一股钻进骨头的凉意,迅速的放开查看情况。
那一抹冰霜,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终究还是来了,才几年的光景,那个神秘的人说的话还是起作用。
他以为别人只是一句玩笑话,孰不知,那才是噩梦的开始。
宿命的安排是无法逃掉的,无论你换了多少次身份,它终究还是会在你的命运轮回里,扎根,生生世世永不灭,除非......后面的话如秘密,无从得知。
此时,奶娘怀里的婴儿似乎能够感受到来自母亲的气息,正哭得没了力气,哇哇张开的嘴巴,哭得凄惨凄厉。
屋子里的温度也在逐渐下降,众人也感到凉意,呼出的气能够看出白色的雾气。
诡异,阴森,恐惧,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胆怯起来。不知是谁,在庭院里大喊着。
“下雪了,下雪了。”随即越来越多的声音传来。
“真的下雪了。”
“好冷呀。”
“快给萧小娘拿件披衣来。”一旁的婢女吩咐着后面的人道。后面的小婢女闻声转身跑了出去。
风中,雪花翩然起舞,洒在世间的每一处。
萧小娘抬头看着零星的雪花,洋洋洒洒的自天际飘来,停留在发间衣服上,冰冷的地面上。来得轻巧,不凶猛,也不张扬,只是安静的来了,来了。
天地间,似有一人,站在高处,一曲哀怨的箫声幽幽传来。
男子听到外面的叫喊声,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寻着声音,走到梳妆台旁的窗户边上,猛力推开窗门,飞舞的雪花顺势逃窜了进来,毫无征兆的,也毫无防备。
几片雪花掉落在窗棂上,没了踪影。
男子伸出右手,接住了飘落的雪花,手心的温度刹那间将雪花化作一小滩水。看着手心的雪水,他苦笑着。
这是你给的最后的礼物吗?冰冷的,没有生命的,还是你要告诉我,我们的孩子,也跟这场诡异的初雪有关。
那我们的孩子,就叫,千雪吧,顾千雪。
小柒,你喜欢吗?我记得,每年的初雪,你总是欢欣雀跃的,像个孩子,你说,又可以堆雪人打雪仗了。
男子看着飘散的雪花出了神......
“老爷,夫人她......”奶娘的话还没说完,顾正澜转头看见了诡异的一幕。
林小柒的身体化作片片雪花,自床纱间成螺旋状向着门口飞了出去,在场的人看到如此情景,不敢置信。
押着嘴巴不知该怎么形容。
一股诡异的风自地面回旋,迅猛的将白色的帷幔吹向空中。
几片晶莹剔透的雪花被那股猛烈的风,在半空中打散。瞬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携着那几片雪花,直往婴儿的方向飞去。
抱着婴儿的奶娘从未见过眼前发生的事,吓得魂都丢了,哪还有力气躲避。
泛着黄色强光的雪花急速的冲向包裹着的婴儿。
接触到裹被后,那束诡谲的强光,以肉眼看不见的趋势,消匿在众人眼里。
男子目睹着眼前的一切,神情诧异,嗡嗡作响的耳际,听不见任何声音。
当那束光以快速的方式靠近他的孩子时,父亲本能的反应告诉他,不可以。
那一刹那,待一切都平息后,他一个箭步跑到孩子旁,撩开盖在孩子的棉布,在孩子的左脸颧骨至上耳间。
一个如雪花般有着六个角的薄片状印在脸上。
犹如真正的雪花,在烛光下,还能泛出一股媚光。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子?”顾正澜连连后退,惊讶得语无伦次。
雪越下越大,林小染幻化而成的雪花碎片,如那翩翩然的蝴蝶,冲出门口后,直直的飞向了天空,没有任何的留恋。兴许这一世,她本不该属于沧澜大地,而是广阔的天空。
顾正澜脸色苍白,全身无力感增强。刚才的亲身接触,愣是将他的恐惧与伤心提到的嗓子眼,就差在再发生点什么了。
可想想,再怎么害怕眼前的事,他也必须自己做主。
因为在这个家里,他是当家之主,少了年轻那会的玩味心智,更多的是对家人的责任,对下人的督促。
毕竟,她是他与小柒的孩子,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他走过去,从奶娘的怀中接过平静的孩子。
“老爷,这是位小姐。”奶娘把婴儿递给顾正澜时,如实说道。
“嗯好。”
他抱着包被里的婴儿,镇定自如的走出去,站在门前的廊上,看着眼前的众人,用充满希望的气度对他们说道。
“以后,她就是我顾正澜的女儿,顾千雪。在她未及笄前,除了皇室的聚会外,其余的一切聚会,都不能让大小姐出去离开庭院半步。”一切都要安排妥当,才能免除许多的坏事发生。
既然有些事已成定局,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事情发生的时间延后一些,才对得起她的心愿。
“是。”在场的每个人应了声,包括萧小娘,也是如此,无人例外。或许哪一天,顾家的当家主母换了人,这例遵守的规定,会不会因此打破。
毕竟,顾家乃当今皇上跟前的红人,沧澜国能够有今天的安定,一部分的功劳得归功于顾家。
家大业大,除了在战术上有所研究,经商里的门路,顾正澜也毫不怯场。
安定的国家下,商业的迅猛发展也是当前最火热的。萧小娘长长地嘘了口气。
总算轮到我出人头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