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天空下,宫里的长廊已经点起了烛火,摇曳的宫灯在风的推动下,摇摇晃晃。
走在前头的内监手中拿着宫灯,微弓着上半身,在几近看不见路的白昼里开出一条前往玉贵妃寝宫的路。
婆娑树影下,一行行人执掌的宫灯在长廊里,亮如白天。
步伐相互交错,带着慌乱的声音飘出,在谧静的黑幕中显得格外阴森。
玉延宫离皇后的景善宫不远,仅是挨着一面墙的距离。所以,除了皇上之外,皇后连着其他的妃子收到消息,都急匆匆的纷纷前来。
深宫争斗已不算是秘密。
明争暗斗的把戏在皇上眼里,一直以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今日出事的乃是他最深爱的女子。
自府邸时起,她的陪伴与相知相爱,都是旁人所不能及的地方。
就连一国之母的皇后,也无法比拟。
深及血液骨肉的爱,不正是象征着缘祭花的永生吗?
“玉贵妃怎么样了?”刚跨进玉延宫宫门的皇上,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关心着还在痛苦中呻吟的女子。那个带着爱他全部的女子,正在为他努力的生下属于他们的儿子。
等在宫苑里的众人见来人是皇上,妃子纷纷欠身拜见,宫娥与内监则跪服在地,头抵着坚硬的地面。
“不必多礼。”他摆摆手,眼睛却是看着紧闭的雕花木门。
“皇上不必过于担心,玉贵妃有皇上的庇佑一定会福祥降临的。太医已在外头候着,接生嬷嬷也正努力着呢。”皇后一身素净的凤袍,淡淡的妆容显得干净、柔和。
头发间也是一贯的以简洁为主。温柔的声音似三月里的春雨,润万物生。
“嗯。”一声沉重的嗯声之后,自玉贵妃的寝宫中,尖锐刺耳的一声“啊”传了出来,在场的众人也是纷纷捏了一把冷汗,探头探脑的看着里面的情况,却只能从倒映的人影中看出个大概。
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止了流动,只能听见风在耳旁的呼呼声飘走又折回来。
“呜哇呜哇......”
出生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黑色的天际。
只是声音微弱无力,与一般健全的婴孩不同。
仅是一两声的啼哭声,便没了声响。
门,在紧张的气氛下,带着一股浓重的死亡气息,缓缓打开。
神情黯然的嬷嬷耸拉着双手走了出来,一脸的疲态,以及害怕,恐惧,步伐匆忙的走下门前的几方梯子。
随即的“噗通”一声,神情慌乱的跪拜在一身明黄色穿着,坐在椅子上的男子面前。
“老身参见陛下......”
“里面什么情况?”男子焦急的索问道。
双手因为紧张,紧紧的握成拳头,扣在膝盖上。
“玉贵妃诞下了一名皇子,但是......”嬷嬷紧张得额间的汗珠渗了出来,心里想着该怎么开口说出后面的话,才不会激怒眼前至高无上的男子。
“但是什么?有话就快说!”似乎是等不及,也许是想快点知道里面的状况,才会在语气上略微深重了些。
嬷嬷像是得了令,才娓娓道来。
“玉贵妃诞下的皇子,本是早产,性命垂危,还伴着全身黑紫,气息微弱,恐怕,恐怕活不过卯时......”此时若是没有任何的变化,应该是午时,太阳当头的时刻。
现如今因为天象异常,瞬息万变,本该是白天却被黑夜层层笼罩。
嬷嬷的一番话,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皇帝不安的眼神里透着凄楚和不相信。
他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而是能够听到有关是健康的,而不是气息微弱,活不过今日这些让人觉得泪目的言语。
皇帝起身,眼睛径直的看着里面来回走动的身影,慌乱的,无助的,悲恸的,像是表演一出戏般。
快速的移动步伐,迈着修长笔直的双脚,边走边说道,“所有太医都给朕进来!”
撂下一句话后,右手推开虚掩的雕花木门。
双脚还未踏入门口,迎面拂来的血腥味直抵嗅觉。
皇帝眉头一皱,强忍着浑浊的气息往里屋走。
脸上凝重的表情出现在门口,吓得里面为玉贵妃接生和照料的一干人等,纷纷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只见榻上一抹清丽秀美的容颜斜靠在床边上,脸色苍白无血色,连同那薄薄的唇瓣也是如此。
白色的里衣上,两缕秀发轻盈的搭在一旁,有几处还显得湿润,想必是刚才情绪不稳,哭泣时掉落的泪花罢。
想到此,皇帝心中便有几分愧疚。
他与她经历了多少的年月,才能得到如今的相爱相伴。
其中的曲折也只有他们知道。
他们也努力的修养身体,但是,每怀一个,不足三个月,便无故没了,已不知出现了多少次。
她喜欢叫他阿恒,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恒字。
他是她的沧澜谨恒,她是他的董玉言。
玉言,玉延,就连她的寝宫,也是用她的名字命名,可见爱她之深。
她在他后宫三千佳丽里,不是生得最美,样貌最好的。
就连出身,也只是县城官员之女。
可是,沧澜谨恒就是爱着她,护着她,愿意用一生,与她相随。
董玉言从一个侧室,慢慢地坐到了贵妃的位置,绝对不是以手段得来的。
这其中,还有对阿恒的情意。
难得的是,在众多的妃子当中,沧澜谨恒作为一国之主,从来不会冷落她。
即便,旧人无法与新人相比较。
榻上的董玉言看清来人之后,刚停歇半刻没有落泪的双眼,此时已装满泪水,滴滴滚落在单薄的白色里衣上,顿时开出破碎的泪花。
比那窝在树梢上哀怨鸣叫的鸟儿还要冤苦,还要无助。
一想到自己要离开她的阿恒,她的内心,就难以平静下来。
沧澜谨恒看此情景,担心她的身体再次受创,一个箭步上去,将她柔弱的身体往怀里抱。
搂着她单薄的身子,下巴轻轻的抵在她的头顶上,右手温柔的揉搓着柔软的发丝,鼻息间,全是她身上散发的熟悉味道。
脸上的神情,散发着怜惜与疼爱。
皇后挣扎的内心,被沧澜谨恒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搅得五味杂陈。
却碍于皇后的身份,不得不摆出一副一宫之主的表情来,方能震慑住一群看戏的妃嫔。
看见皇帝大步流星的向着董玉言的寝殿走去,自己也不自主的跟了进来,看看是否能够帮上忙。
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对着后面紧跟的妃子,轻声轻语的说道,“众人还是回去歇着吧,有何消息,我自会派人告知各位,大家好生歇下就是了。”随即转身,踏着轻盈的脚步赶上前人的步伐。
几名侯在一旁的太医,得了沧澜谨恒的旨意,也紧跟着皇后的脚步,走进寝殿。
“阿恒,我们的孩子还有救吗?咳......”一阵咳嗽声,使得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蛋,多了几丝红晕,却一下子,又消失不见,恢复白色的模样。
有几缕因为汗珠的浸湿,蜿蜒贴在苍白脸上的发丝,更显得我见犹怜。
“有的,有的,他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他用真挚诚恳的语气,保证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害怕。
不仅是害怕,更多的是责任所在。
早膳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还在调皮的踢她。
才不过几个时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只不过是不小心听到了几个宫娥在议论她和她的孩子,她可以不理会的,但是,前几次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这才多心的想多了一些。
没想到的是,急火攻心,心烦意乱,难以平息,就这样,致使了早产的发生。
其实,她知道她的孩儿是救不活了,那两声微弱的啼哭,像针扎在心口,刺痛不已。
为什么她和他就不能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为什么上天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
她在这座深宫生活了十年,他们结为连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她努力做好一个妻子,一个妃子该尽到的责任。
从来不去争斗后宫之事,她用她独有的方式,令她的阿恒十几年如一日的爱着她,宠着她。
即使盛宠不再,但是他对她的爱,终究不会因为时间的变迁,容颜的老去,新人的叠出而消匿,那是爱在了骨子里,任何人都偷不走的东西。
所以,她相信他,信任他。
苍白的唇瓣微微上扬,勾勒出好看的弧度,暖暖的,像冬日里投射在大地上慵懒的阳光,温暖自在。
“阿恒,谢谢你一直都在,”董玉言含泪微笑着,左手慢慢的附在沧澜谨恒的左侧,心脏的地方。
突突跳动的心跳声,铿锵有力。
“谢谢你,让我能在你的心里占一席之地。我真的好爱你,真的......”浓重的喘息声,起伏不定的情绪,像是狂风骤雨中的大海,一下接着一下,拍打着岸边的石礁。
一旁的嬷嬷与宫娥也是慌了手脚,抬眼惊慌的看见露在床边单薄的被子,已被红色的血液浸润了小半边。
“皇上,这......”其中一位年长有经验的嬷嬷,用颤抖的手指着薄被上的血迹,犹如看到恐惧的东西般,脸色刹时变得惨白。
沧澜谨恒随着嬷嬷指着的方向往下看,眼眸顿时放大瞳孔,不知所措。但很快平静了下来,对着身后一群低头的太医们一阵大吼:“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救人。”
太医们被这一吼,失了魂魄,急匆匆的跑上前,资质年长的太医慌乱的打开木制医药箱,拿出一块手帕。
慌乱中,宫娥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床榻边上,双手恭敬的托着董玉言无力的右手,放在凳子上。
太医将手帕放在董玉言的手上,为她把脉诊断病情。
太医的眉头一皱,脸上的表情更是难以言表的苦楚。
气血不足,急火攻心,怕是这火,已损伤了五脏六腑。
又因早产的缘故,失血过多,恐怕难熬今日。
太医慌张得跪服在地,其他立在一旁的太医见状,也纷纷跪在地上,畏怯的声音清淡的飘荡在众人的耳畔,“启禀陛下,玉贵妃的身子主要是气血不足,再加上早产产下了皇子,更加重了病情,所以,所以......”
该怎么开口说呢,在皇上面前说此话比杀头更严重,但不说,还是会面临杀头的重罪。
说与不说,卡在董玉言心里的话,还是要说出来。
她有多少个十年呢,青春的不再,她真的没有过多的精力去经营这段,走得如此艰难的路。
不管是贵妃的身份还是妻子的责任,她都觉得累了,因为这么多年的坚持,全在此刻,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董玉言从太医的话语间,就能猜出大概来。
那一双装满期待的眸子,盈盈发出光。
可却在此时,黯然下来。
“阿恒,不要怪他们,答应我。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这都是上天的安排,躲不掉的何必要躲。能够陪伴你这么多年,即使到不了白头,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靠在他的胸脯上,听着心脏传来的跳动声,欣慰不已。
“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发誓。你说还要去江南,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如听来的那般美;你说你喜欢游山玩水,我还没有履行承诺呢,所以你不能有事,知道吗?”
沧澜谨恒抱着她的力度紧了几分,却还是感觉不到任何的实在感。
她像是要离去,化作轻飘飘的魂魄,归于尘土。
咸润的泪水自悲怜的眼眶中缓缓地滑过脸颊,随着唇角的纹路,渗进微微颤抖的嘴里,咸咸的,带着痛苦,带着不舍。
董玉言抬起左手,附在他上下蠕动的唇瓣,带着警示的语气对他说:“我不要你发誓,也不要你保证,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就行。如若孩子能够活过来,我希望他能够健康的活着,不为争斗皇位身陷危险之中,可以吗?”恳求,满怀希望,对他,她是毫不保留。
所以,她还有什么遗憾呢。
看着沧澜谨恒震惊的眼神,她欣慰。
至少,他的深情还在。
站在一旁的皇后虽然得不到如此真挚的爱情,也曾想过要将它毁掉。转念一想,得不到的,又何必强求呢。
她想要的地位,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从一开始,难道她不是这样子想的吗?
可是,看到董玉言依偎在沧澜谨恒的怀里时,她是嫉妒的。
这么多年的相伴,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外人,而不是他的正室,他的皇后。
再怎么嫉妒憎恨,只能在心里演变数次,绝不会表现出来。
因为,她是皇后。
沧澜国的一国之母。
这责任,该尽到的,终要做得和和美美的样子,教人拿不出把柄才好呢。
就像董玉言一样,一生清贫,一生劳苦,最后,还不是先沧澜谨恒离开。
还是,得偿不所愿。
黑夜之下,从此,再也不会有玉贵妃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