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孚刚躬身钻进车厢,冷不防撞上一个歪歪斜斜的年轻书生,惊得险些从车辕上跌下去。
申临风同样吓了一跳,慌忙直了直身子,手中茶盏溅出几滴茶渍,在袍襟上晕出一片青痕。
“学生申临风。”他迅速整了整衣摆,双手交叠行了个标准的书院礼,“见过米公。”
米孚眯起眼睛,“你也是今科殿试的学子?”
“是。”申临风垂眸答。
“申…”米孚忽然倾身,“可是姑苏申家?”
申临风目光掠过一丝躲闪,“家父申明远,现任姑苏府通判。”
米孚眼中精光滚动,“你是申明远的儿子?”他顿了顿,“老夫可听说,那老顽固要与嫡子断绝父子关系,可是你?”
青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正是学生。”
老者神色变幻,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月光洒在他清俊的轮廓上,眉宇间那股书卷气与当年金榜题名的申明远如出一辙。
他心中暗忖,早年便听闻沈家嫡长子文采斐然,今日观其气度,倒真有些状元之相…
他才收女娃娃做关门弟子,师尊礼还未送……
“咳。”米孚突然清了清嗓子,手指在膝头轻叩,“你可愿拜入老夫门下?”
申临风诧异抬眸,“学生听闻米公从不收徒……”
“那都是老黄历了!”米孚大手一挥,险些甩到刚上车的女子,“老夫如今收徒看眼缘。”
他笑眯眯指着正在整理裙摆的微末,对申临风说,“来,叫师父。”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微末整理裙裾的手僵在半空,申临风铺在膝头的手指一顿。
两人隔空对视,微末瞧见青年眼底混乱的惊愕,申临风则看到女子眸中一闪而过的无措。
赵晏忽然轻笑,拉过女子微凉的手团进掌心。
他家小女子竟也要做师父了。
“她…”申临风喉结滚动,“比学生还小两岁。”
米孚白眉倏地竖起,破洞衣袖唰地一声扫过案几,“老夫今日开山立派,立誓只收一个关门弟子。”
他边说边指着微末,“你唤她一声师父,才能唤我师公,如此才算拜入老夫门下。”说着又眯起眼睛,“怎么,不愿意?”
申临风苦笑,余光瞥见老者空空如也的手,心道这誓言只怕是刚立的吧?
却仍整了整衣冠,对微末深深一揖,“…师父。”
微末指尖一颤,申临风怎么当真唤起了师父?
“申公子,米公他老人家是玩笑话……”
“谁说的?”米孚佯嗔道,“老夫向来言出必行。”
微末彻底怔住,米公收徒,却收在了她的名下?
这……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想到申临风竟也点点头,“我是认真的。”
米孚之所以被称为当世大儒,是因此人擅书法,擅作画,擅诗词又擅音律,天下学子无一不想拜入其门下,他自然也不例外。
可惜米孚毕生从不收徒,不知让多少人痛乎哀哉。
只是唤微末一声师父,有何难?
况且这女子的墨宝,的确也当得起师父二字。
“丫头不必见外。”
米孚瞧见她僵硬的嘴角,大喇喇地摆了摆手,袖口上的棉絮随着动作来回摇晃,“这才刚开始,往后再有好苗子,为师都给你收入门下。”
说着还冲她眨了眨眼。
微末嘴角抽了抽。
转眼的功夫,申临风就莫名其妙成了她的徒弟,此时的她…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月色如银,映出老者眸中闪烁的精光,马车正缓缓行进着,米孚将目光缓缓飘向窗外。
方才那个蓝衫小子也不错…不过得等放榜以后再说。
他的徒孙,总得配得上他家丫头的身份才行。
…
锦澜王府,正厅。
冉鸿祯背着手在青砖地面上来回踱步,同一块砖已不知被他碾过多少次。
冉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紫檀佛珠转得飞快,每隔片刻就要往府门外踮脚张望。
“这都什么时辰了。”冉鸿祯突然停下脚步,花白胡子随着嘴角轻颤,“晏儿贸然追击赵柯罗,竟还带着微末丫头同去!”
“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冉鸿祯猛地一拍案几,惊得冉老夫人心头一跳,“你且安生些,晏儿不是鲁莽的性子……”
冉老夫人话未说完,就忽听廊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冉鸿祯霍然转身,刚好对上一张苍老的脸。
这老头衣衫破旧,布鞋露趾,山羊须还挂着未化尽的夜露。
“米孚?”
冉鸿祯瞪圆了眼睛,还未震惊完,米襄又弓着身子钻了进来。
“米襄??”
米襄撇了撇嘴站去一旁,米孚则负手与他擦肩而过,“冉老匹夫,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冉鸿祯忽起一股怒气,冲米孚嚷嚷道,“你个老不死的,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当年在青梧书院偷喝我松酿酒的账还没算!”
“放屁!”米孚怒拍桌案,“明明是你偷走了我科考的墨锭!”
“我何时偷过你的墨锭?”冉鸿祯吹胡子瞪眼,另一只手已抄起案上茶壶。
“那老子的墨锭怎么不翼而飞?”米孚将凭几拍的啪啪响,“当时舍中就我们三个!”
两个老头突然同时僵住,齐刷刷扭头看向缩在一旁的米襄。
米襄正悄咪咪去抓一块糕点,折腾了整日,他腹中早就饥肠辘辘了。
忽被两人利剑般的目光刺的一哆嗦,手中糕点就骨碌碌滚去了桌案底下。
“米襄?”冉鸿祯暴喝一声,“是你偷了我的酒?”
米孚已起身来到他面前,“我的墨锭也是你顺走的?”
“放…放屁!”
米襄缩着脖颈强撑,心里却虚得发毛,“我哪看得上你们那些破烂!”
那块墨锭早就被他当掉换了三坛梨花白,松酿酒的味道至今还在舌尖口口生津。
说来也怪,顺来的东西就是香。
“你胡扯!”
“定是你这老匹夫偷的!”
“不是我!”
冉老夫人翻了个白眼,这三人从求学起就日日吵嘴,直到各自结业才消停了许多年。
今日也不知哪座祖坟冒了青烟,就这么水灵灵地重逢了。
三把老骨头已扭在一起,冉老夫人牵着微末绕过战场,将人按在软椅上,“别理这三个老疯子。”
她从小丫鬟手中接过温热的帕子,替微末擦去指缝中的污血,“跟外祖母好好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