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末并未展示太长时间,就很快将卷轴收好。
她担心发生方才那样的意外。
李崇文站在人群边缘,死死盯着微末手中那方雕花木匣,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嘴里也泛出咬破牙龈的血腥味。
真迹原来一直都在锦澜王手中。
他们是将自己当成跳梁小丑一样耍弄!
“走!”
他突然拽住儿子的袖口低喝。
“爹?”李知珩猝不及防被拽了一个踉跄,“做什么去?”
李知珩其实没有太多感觉,他觉得父亲只是认错了真迹,犯了个人人都会犯的错误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父亲喊他离去时,他又忍不住回头去望人群中的微末。
女子在月色下的脸颊莹润如雪,连轻笑时露出的梨涡都那般迷人。
李崇文灰袍随着步伐烈烈翻飞,转眼已走到街角,“还不走,等着被人羞辱?”
李知珩只得快步去追,却仍三步一回头,直到那抹素白身影彻底淹没在人潮中。
微末将卷轴重新放进木匣,轻轻扣好赤金匣锁,“诸位对米公的身份,可还有疑问?”
蓝衫学子扑通一声跪地,将额头重重磕向地面,“学生糊涂,受奸人蒙蔽,竟分辨不出米公真伪……”
他身后哗啦啦跪倒一片,悲呼声此起彼伏,竟已有人偷偷抹起了眼泪。
米孚皱着白眉扫过满地跪伏着的学子,“你们做的糊涂事何止这一桩?”
他怒气滔天,声音冷得似要将众人冰冻,“仗着自己人多,又读过几年圣贤书,就敢如地痞无赖一般,坐在皇宫门前与禁军对峙!”
“你们如此胆大妄为,是笃定陛下法不责众不会降罪,反而会迫于压力向你们低头,是也不是?”
老者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盘旋,学子们支着地面的手臂兀自一抖,谁也不敢起身答话。
“陛下不究,是怜你们寒窗苦读!”
“你们倒好,聚众胁迫君父,难道这就是圣贤教的为臣之道?”
为臣之道?
顿时有学子茅塞顿开,手指死死抓着地面眼放精光。
跪在最前面的蓝衫学子却忽然抬头,“可是……”
“可是什么?”米孚屈指重重敲在他额头,“方才老夫就见你最是猖狂,说出你恩师名讳,老夫倒想当面问问他,是如何教导弟子的!”
这一下力道极重,蓝衫学子只觉被敲得眼前阵阵发黑,垂下头去不敢再辩。
米孚袍袖翻滚如云,目光骤然凌厉,“储君如何,自有百官同陛下商议,你们是当朝丞相,还是御前宰辅?区区一介白衣,也敢妄议天家之事,你们有几条命?”
夜风忽紧,吹起满地零碎的书卷纸片,众学子垂首屏息,连衣料摩擦之声都清晰可闻。
“待你们金榜题名,位列朝班之时,再来与老夫谈什么可是,届时再与陛下直言相谏亦不迟!”
街角传来更鼓轻响,米孚花白的眉宇间尽是肃穆之色,“现在的你们,不够格!可听懂了?”
“学生谨记米公教诲!”
上千学子齐跪在宫门前,一并高喝的声音震耳欲聋,霍峥攥着刀鞘拍手叫好,“好!这才是米公该有的气度和风骨!”
米襄跌坐在地上,衣袍沾满泥土,他望着胞弟挺直的脊背,字字铿锵,不怒自威。
手指不自觉扣进青砖缝隙的泥土里,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努力了一辈子,却还是不及他万一。
米孚见学子们垂首不语,语气稍缓,“既然听懂了,就都给老夫滚回去睡觉!”
他眉头皱得似是极其烦躁,“不到放榜日,少在外头瞎晃悠!”
话音才落,人群顿时如获大赦,呼啦啦站起身。蓝衫学子最先抱起考箱,经过米孚身侧时,深深一揖,“学生……惭愧!”
紧接着,众人一个个弓着腰背快速掠过,每经过米孚身侧,皆拱手拜礼,“学生惭愧!”
微末站在马车旁,指尖被凉风浸得微微发白,赵晏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她冰凉的指尖笼入掌心。
她侧眸望去,只见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月光中格外深邃。他应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米孚看似勃然怒斥,半分颜面也不留,可实际上,是在护着这些学子们啊。
自古有句话叫“民不与官斗”,若一味僵持下去,陛下难保不会耐心耗尽,吃亏的终究会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书生。
待最后一名学子也消失在长街尽头,霍峥忽然抱着刀鞘大步走来,对米孚郑重抱拳,“末将一介武夫,今日才知文士之威也能撼动山河,实在钦佩!”
米孚捋着胡须轻笑,凑上前附耳说道,“霍将军,家兄一时糊涂,所幸并未酿成大错,能否将人暂且交由老朽掌管?”
“这…”霍峥惊疑不定,“按律当交由陛下圣裁。”
“哎。”米孚摆手,全然没了方才的凌厉,反而挤着眼睛像个倒卖文物的小贼,
“你看夜都深了,陛下必定早已就寝,今夜老朽将人带走,明日一早,便亲自带人上殿请罪,如何?”
霍峥的目光在米孚微扬的胡须上停留片刻,突然朗然笑道,“好,末将相信先生为人!”
“爽快!”
米孚接过被拎成小鸡的米襄,对微末两人摆了摆手,“事了,回府。”
说罢就径直往金顶马车里钻去,破旧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格外清脆。
微末眨了眨眼,“米公要与我们同回王府?”
车帘突然被枯老的手掀起,米孚歪着头探出窗外,“既入我门,从今日起便改口唤师父。”
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微末一滞,突然有些分不清此人究竟是米孚还是米襄。
“为师如今孑然一身,不跟着关门弟子,难道要去讨饭?”
说着他看向赵晏,理直气壮地一指对面茶棚,“徒婿,去将为师欠下的酒钱结了。”
徒婿?
他很喜欢这个称呼。
店小二和掌柜一直站在街边目睹了整个过程,震惊地发现,在他们茶摊撮了一晚上烧刀子的落魄老头,竟然是当世大儒……
掌柜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落地,小二抱着酒坛的手不停发抖。
卫骁捏着个金元宝,隔街扔了过去,掌柜忙疯狂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可金元宝已稳稳落进小二抱着的酒壶里,酒花溅了两人满脸。
小二颤巍巍取出金锭子,望向碾着月色远去的金顶马车喃喃,“锦澜王竟然真的给他结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