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从乔增德办公室出来,刘青吾觉得自己的心就枯萎一点,即便她尽量想着理由推脱着,但乔增德总有办法让她无法逃离。
作为导师的乔增德只要说“谈论文”,刘青吾就无法不去他的办公室。
刘青吾明明知道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就要听乔增德的情绪垃圾,但她也知道,如果不去,那乔增德就会满世界说刘青吾不服管教,最后他会有十足的理由不让刘青吾毕业。所有一切都会成为乔增德骂她“等靠要”的证据。
刘青吾心急如焚。可是读书如同吃饭,着急就会消化不良。
刘青吾越着急,要贪快,书就读不到好处。越读不到好处,她就越着急。
终于,刘青吾在一天清晨,发现自己一个小时都没有翻页,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得了阅读障碍。
那些字她无论怎么读,都不再入脑子。小时候超强的记忆力,似乎被摧毁了。
刘青吾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不受乔增德视角的影响,她努力提醒自己,一定保持自己对文学作品的感受,但她意识到,乔增德的滔滔不绝,悄悄篡改着她的思维。
乔增德是在故意毒害年轻人。
刘青吾一下子明白,武侠小说中练武的人走火入魔的原因。
她明白自己和乔增德,根本是互相逆反的思维,乔增德的“启蒙”只会让她经脉倒错。现在是阅读障碍,那下一步,也许是抑郁症。
刘青吾合上书,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她要自己永远记住自己现在的模样。
人若自救天救之,她要为自己刮骨去毒。
她屏蔽了乔增德和孙平尧的私人电话、办公室电话,整整一个假期,她一个消息都没有再发给乔增德。乔增德的消息她拖延着回复时间,目标只有一个,不让乔增德抓到攻击她的把柄。
刘青吾丢开关于学业所有一切。所有的课程结束的那天,刘青吾不再接触任何引起她不适感的老师和同学,她要让自己切断这个让她处处过敏的环境。
她对自己说:“即便一无所成,你也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只要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你就可以重新支撑起自己的灵魂。”
一个假期,刘青吾加入一个与学校任何人都没有交集的篮球小组,每个周末跑出去和陌生人打球。然后办了一张健身卡,每天风雨无阻练至少两个小时,只要感觉不适,马上把书放下,绝不强迫自己。
健身一个月后,刘青吾剪掉留了十年的长发,把头剃成贴着头皮的寸头。无论认识她的人如何惊讶,刘青吾始终没有对他们解释。只要是让她感觉不适的人,她在心底远远划开界限。
三个月后,刘青吾焕然一新。
可千躲万躲,刘青吾还是在一个傍晚,猝不及防地碰上了吃完饭在校园里散步的乔增德和孙平尧。
在学校人来人往的甬道上,乔增德尖起嗓门儿说:“呦,要断绝师生关系啊,啊?有你这样的学生吗,啊?”
孙平尧一唱一和:“就是啊,几个月了吧得有,怎么不见人啊?”
刘青吾说:“看书。”
乔增德嘲笑地问:“看什么书啊?”
又是这个问法。刘青吾轻蔑地看看乔增德。
上一次乔增德也是假借着问她看什么书,然后找了个理由破口大骂。不就是因为乔增德的这种攻击,所以她才感觉像是得了阅读障碍吗?
可是,乔增德问了她读什么书,耍完威风,却很快发表了一篇和她的“汇报”有相同观点的文章。
刘青吾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如果乔增德直接抄袭,那就有证据,那就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但乔增德还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不然,他这院长岂不是真成了吃干饭的?强奸犯总会留下证据,但要证明太监强奸,就要大费周章。
但刘青吾从乔增德这次的试探中,又明白了一件事。
对乔增德这种已经非常熟悉学术论文制作的人来说,他的脑力实际上已经枯竭。乔增德之所以会活在他那一脑子的粪坑里,是因为他不再拥有自我更新的能力。瀛洲国的导师--博士机制,却让他可以借助“指导”的名义,理直气壮地从年轻人的关注点上获取论文写作的点子。乔增德无法正大光明地抢占学生的论文,但是年轻人身上的创造力又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承认的危机和嫉妒。对乔增德这种极端自我中心而又狂妄自负的人来说,不要说向年轻人学习,年轻人会说话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就是冒犯。年轻的女学生,不仅会说话,而且竟然不说他想听的话,那简直大逆不道。
学生需要积累很长时间才能形成论文,但乔增德可以抢先制作出论文,并且可以借助他已经建立的关系网迅速发表。
学生写作过程非常困难,发表就更困难。在瀛洲国期刊论文发表机制中,没有导师推荐,没有导师一作署名,在读博士生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在像样的期刊上发表文章。
乔增德更坏的地方在于,他不仅要提前抢占学生思考和积累的成果,还要在学生慢慢上道的时候给予重击,让学生再另起炉灶。这样,他就能保证学生总是徘徊在起点,始终不能有任何处于完成状态的成果。
没有成果,他就可以义正辞严地借着指导论文的名义打击学生。毕竟,学生没有成果,这是事实。只要把学生永远排除在学术体制以外,学生就永远没有机会看透他的把戏。
学生的研究好比刚刚破土的种子,在即将见到阳光的时候需要呵护,细水长流地滋育。乔增德深知这一点。
作为导师,乔增德可以以正大光明的名义,查看种子破土的成长状况,但一见种子成长良好,他就可以搬来巨石,浇以洪水,美名曰“考验”“激励”“严格要求”,在种子被置于黑暗中挣扎的时候,抢走种子的能量据为己有,任种子自生自灭。
种子死亡,那最好。一切悄无声息,连手都不必洗。能量移植到自己的盆里,很快就成了自己的孕育,乔增德最喜欢这种方式。
如果这是粒异常顽强的种子,她从石缝里破石而出,那反而是洪水灌溉有功,乔增德更可以堂而皇之地炫耀成自己的功劳,并且,可以借助发表的名义,署上一作不说,学生还要对他千恩万谢。
文字的匮乏在于无论如何表达,都无法直观呈现一个人的歹毒,无法清晰地描述权力场涌动的暗流。
乔增德的嘲笑里有贬低,有蔑视,有紧张,有惊讶,有戒备,有欲做贼的兴奋,有试探,有想斩草除根的恨意,有好奇,也有欣赏。
刘青吾没有回答。她要看看,这位教授和他的妻子孙平尧,会不会也有一点“尴尬”的样子。人只要还能感觉尴尬,就说明他还有羞耻之心,人如果连羞耻之心都没有了,那这个人就没有底线。
乔增德见刘青吾不说话,迅速切换到另一个自己擅长的话题。让自己保持在优越的安全高地上,这样就可以永远占据指责他人的位置。
乔增德瞥瞥学校甬道上络绎不绝地行人,更加兴奋,如同一个暴露狂,既怕被人发现叫嚷起来,又怕别人根本没有注意而浪费了一场表演。
刘青吾想起乔增德对徐君铭的咒骂。当众行刑才能显示自己的威权,越是显示一种威权,乔增德也就越能感受权力所带来的快感。
他又恢复了滔滔不绝:“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读什么文学,文学向来都是富裕人家提高修养的高级匹配,穷人家就去读商科、医生,那多赚钱,最烦你们这种犯文艺病的女博士,读文学,那得夜以继日地下苦功,辛辛苦苦拿个项目,几万块钱,不像理工科,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是几百万几千万,都是骗国家钱。”
单独把乔增德的这番话拿出来,有人会说乔增德说的也不错,可是,如果再问一下,既然读文学这么不堪,乔增德为什么还要当这个文学教授呢?为什么还要当这个文学院长呢?为什么还要写论文、发论文、写项目、拿项目呢?
那么,他是为学生着想吗?
那么,既然是为学生着想,那他彻底不当这个博导不就不必收学生了吗?真的为学生着想,难道是既要以博导名义敛财,偷窃年轻的能量,然后再逼学生退学?
他比他骂过的所有人都坏。因为,至少,那些他骂过的人,没有如此残害过学生。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酸葡萄的样子,想起在实验室夜以继日做实验的安之南,平平静静地说:“文科理科的教授或许有您说的那种,但有些理工科的学生也很辛苦。”
乔增德没有想到,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刘青吾敢反驳他。他一时恼羞成怒,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懂什么!”
刘青吾回瞪回去,毫不示弱:“我的朋友搞军工项目,在实验室一待就是几天,通宵盯着实验,不辛苦吗?”
乔增德愣住了。乔增德傻了眼,不是因为刘青吾讲的话有多么合理,而是他没有意识到,刘青吾竟然有“朋友”,还是搞军工的朋友!
刘青吾说完,继续盯着乔增德。一只纸老虎。只要说出超过他预料的话,纸老虎就会原形毕露。
乔增德的眼神霎时大变,蚯蚓一样的嘴唇微张,上下打量了一下刘青吾。
黄昏时分,校园灯骤然亮起,照出乔增德一张不想相信,但又嫉妒的表情。
刘青吾为自己以这种人为“师”深感难过。原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大男人、教授、院长,会嫉妒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学生。
刘青吾说的“朋友”,确实击中了乔增德。他万万没想到,刘青吾竟然还有深藏不露“社交能力”的情商,还有搞军工的朋友!在瀛洲国,军工是最厉害的领域,能做军工研究的,必然是在最高学府。
乔增德知道,刘青吾有了背景和靠山,不能随随便便欺负了。
乔增德和刘青吾一时间都不说话,刘青吾紧紧盯着乔增德,孙平尧在刘青吾身上看到了乔其的影子,她知道,刘青吾不是怕乔增德,她是在让着乔增德。
孙平尧立马说:“行了行了,青吾,回学校了得给你老师问候一下啊,这么长时间不见,不像话啊。”
乔增德左右脚颠着,他着实没想到刘青吾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顺着他的话茬,嘟哝着:“就是,要断绝师生关系啊,搞失踪咹!”
刘青吾跟乔增德、孙平尧说声再见,马上转身,恨不得给蛇蝎一般的两口子一口大大的“呸”。
乔增德吃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瘪,还是来自一个学生,那可咽不下这口气。他思来想去,这口气可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咽下去。他越想越生气,一个学生竟然敢骑在我头上。第二天,他马上给刘青吾发消息,让她立刻到办公室汇报论文,顺便,给他报账。
当然,消息中,只说汇报论文即可。报账,那是把刘青吾训得头昏脑胀的时候,顺手一挥的事。王奇不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吗?最后接过去报账的材料,还要反过头来跟我说谢谢。哼哼。
刘青吾又要去见乔曾孙了,她要看看,乔增德还能有什么花样。
一进门,刘青吾礼貌地叫一声“乔老师好”,发小脾气闹情绪那是小女孩做的。当昨天的事没有发生,简单。
乔增德果然还在生昨天的气,滔滔不绝地老一套。
刘青吾看着他,黔驴技穷,纸老虎也就这些本事。因为怕别人看出是个纸老虎,所以才需要虚张声势。
经过一个假期的休整,刘青吾恢复了活力。人的大脑就只有一个,装下A就很难装下b,大脑当中装下什么,人就是什么样的人。
乔增德的大脑里装满了粪便和垃圾,只要不给他任何回应,那么这些粪便和垃圾就会永远留在他自己那粪坑一样的臭皮囊中。
刘青吾瞅准时间,用比平时还要礼貌的语气,打断了乔增德的话:“乔老师,我一会儿还有讲座要去听,快到时间了,您哪天有时间,我再过来聆听您的指导。”
乔增德想知道是什么讲座,但堂堂大教授已经到了要让别人邀请他的份,竟然连学校里有讲座他这个院长都不知道!乔增德想知道,但不好意思问。
他的嘴犹如失控的屁眼刹不住屎尿,突然犯了精神病一样恶狠狠地瞪着刘青吾:“有权有势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就是欺负死你你能怎么样?”
刘青吾没有听到乔增德前半段,她已经懒得再听他的屎尿屁之流,“就是欺负死你你能怎么样”,这个问题,她听明白了。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那笑里藏刀自以为老谋深算的可悲样子,低头一笑,然后还是极其礼貌与客气。只不过,这次她学着乔增德身体前倾的姿势,在离乔增德一米五的地方,站着,也把身体稍作前倾,淡然说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乔增德又愣住了。像个智障的老人。
刘青吾还是看着他,笑笑:“何况,也没有皇帝。”
她说一声老师再见,没有再等乔增德回过神,就打开办公室的门,毫不受影响地去了图书馆。
浪费的时间已经很多了,如果大脑还要停留在这种浪费时间的“对话”上,那才是真的对不起自己。刘青吾争分夺秒完成着自己要做的事。
刘青吾还是让乔增德和孙平尧的手机号码待在她手机的黑名单中,瀛京艺科大学的男教授女教授还在中着乔增德的毒,但是没关系。瀛京这么大,只要自己还有脚,那就可以去别的学校学习;只要自己的眼睛还能读,自己的耳朵还能听,自己的大脑还能思考,自己的手还能书写,那么就没有人可以捂得住她。
她忽然懂得了逢节必包红的包霜蕊,也明白了拱手送论文的王奇。那么,其他人是不是也这样?偌大的瀛洲国,是只有一个乔增德还是遍地乔增德?刘青吾不知道。
但她深信,人的行为是一种选择,只要保持行动,世界就会变化。只要世界还在变化,那么,就没有谁的手可以遮住天。
谁妄图一手遮天,那么最终,都会死得很难看。
刘青吾心里暗下决心,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京城,那么大的国家,会没有她学习的地方。我不光要学,我还要学最上乘的武功。
刘青吾一个人坐上地铁,用了两个小时,去了瀛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