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京艺科大学人事调整,乔增德不再担任院长,成了瀛京艺科大学图书馆馆长。
按照道理来说,重点大学的图书馆馆长也是一个重要岗位。因为,一个大学学科发展、师生科研学习等需要的书籍皆在图书馆。可以说,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须得懂教育、懂管理和科学的情报学知识。
如果潜心学术,图书馆无疑还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乔增德上任一个月,先把图书馆里里外外能捞油水的地方查个遍,进什么书有回扣,什么书是孤本珍品,什么地方修修建建能顺点工程款,大了不敢弄,一桶水一支笔也不嫌弃。
艺科大学不是搞学问的地方,自然也没有什么镇馆之宝,就算有,往届的馆长也早就吃干抹净了,还能给谁留一丁半点?
乔增德细细查账,挨个工作人员问话,一边查一边在心里骂:“妈的个老张,什么都不给我留!”
不过好歹,他独占了间办公室,乔增德心下大安,跨步瘫坐在新办公室新高头大椅子,脚愉快地踩起了缝纫机。
他一边颠着脚,脑子里一边打着算盘。图书馆嘛,可以上几台打印机,这谁也说不出什么,方便师生复印资料嘛,多么堂堂正正的理由,嘿,我也是这师生中的一员。
搞教学科研,自己一年光是买纸买墨三千两千可不够花,乔馆长算着,当然这钱他从来没自己花过。办公室无限供应,还有专人伺候他的打印机,但是如果是项目经费,那就得琢磨琢磨了。
省级项目、国家项目、教育部项目,哪个项目的资料费也得是万起步。
“资料费”那可真是个好名目。乔增德不禁得意起来。
他给女儿乔其往纳加登寄包裹的快递费都是资料费呢,包裹里都是学生送的各种特产、名茶、酒。乔增德非常得意。跨国快递费那得多少啊,但他寄起来从不用担心重量问题。
每次他都是趁着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或者清晨还没有太多人上班的时候,和孙平尧一起分批把这些东西拿回家,然后找最隐蔽的邮局“自己人”邮寄。来瀛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注意到。
“过日子能不精打细算吗?”乔增德忍不住跟刘青吾炫耀。
刘青吾默默骂一句“蠢货”,惦记着两个小时被浪费的时间,心里颇感着急。乔增德又在耍什么花样呢?
“我当年在朝北,我就是生产队队长,那账他们看都不会看,嘿嘿,每年分的粮食,别的家哎呀都不够吃还在等靠要,我家顿顿有余粮。这就是穷人思维。美国有个电影,叫《穷爸爸富爸爸》,咹,孩子也愿意要富爸爸,道德就是讲给穷人听的,嘿,也就穷人才受道德约束,越有道德越穷,咹,穷人不投资光支出,富人利滚利,做着梦钱就来了。有了资本,资本来生钱,什么是资本?咹,我是‘二级教授’,这就是钱,写写专着,以前还编自考教材,嘿嘿,那都是糊弄社会渣滓,那来钱倒是快,嘿嘿,北东师大那时候的教授都这么干,挣发了。当教授一个月几个钱啊,穷人思维就想象不到。我就是纯洁的大白兔啊!我的天呐!这样多慢啊,什么自考也玩够了,干脆卖卖考研题,那一下可顶几年工资呢,咹,一个硕士研究生名额,那得排队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哎呀,要不说,瀛洲国还是得靠教育发财。明码标价,招标,十万,不行,他十二万,都是这帮教授,咹,穷人知道什么呀,还苦哈哈地学呢?嘿嘿嘿,要不说你们穷人活该呢!”
刘青吾心里响起问号,乔增德只有一个女儿,他和孙平尧这样的双职工,为什么会如此缺钱?
乔增德不只是在骂学生“穷”,他也在骂他自己。
但刘青吾不说话。她任何表情都没有。这是她跟着这位乔增德教授读博士的快三年里练就的本领,无论这位教授说什么,一个字都不要回答,一个表情都不要有。
但凡说一个字,这位文学教授立马发挥他细读小说的功力,把别人说的一个字渲染成一篇大论,把他自己的价值观置于其中,再指名道姓地用这位学生的名头四处甩打;但凡有一个表情,他也可以发挥细读小说的本领,把这一表情安放到小说里,马上解读出一整篇大论,也再指名道姓地用这位学生的名头四处甩打。
小说嘛,有鼻子有眼儿,听者不闻其详,好好的一个人,就成了乔教授编排的人。要想自证清白,就要耗尽心力;若不自证清白,这清白也就白白毁掉了。
自然,所有的解读,都是这位教授的自我投射和对他人的想象。
他想象别人也都和他一样。他自己穷怕了,走上穷凶极恶的敛财之路,把学生当成一个个上供的人,把教授、职位皆当成敛财的工具。在他眼里,学生也和他一样,不过是相互利用。
可是乔增德又恨学生利用他,他喜怒无常,而又十分蔑视他人。如果学生胆敢反驳他,那就是“忘恩负义”“等靠要的巨婴”。
一个学生,在求学阶段,还没有摸到学术的门在哪儿,还没有看到学术的圈有多大,在乔教授的编排解读中就已经成了“忘恩负义”“无知”“穷人思维”“有心机”“攀援”的人,如何再自证清白?向谁去证清白?年轻学生的职业生涯尚未开始,就已经被搅屎棍的嘴泼了一身臭味,盖了几顶根本无法摘掉的脏帽子。
一般人,凭空遭到污蔑,肯定会愤怒,一旦愤怒,很容易口不择言,那就更贻人口实。
一旦愤怒,那正中乔增德下怀。
乔教授会立马装作无辜,双手捂着头,好像怕别人要打他,还要一边夹起太监嗓儿说:“哎呀,我一把年纪了,兢兢业业工作,给了这个学生读书的机会,给了那个老师工作岗位,他竟然骂我,我做好事从来不图回报,一颗公心,书生意气,古代刑还不上大夫呢,宁可杀不可辱。我兢兢业业教学,学生竟然骂我?你看他多么暴躁,真是没有教养,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乔增德捂着一头白毛,委屈地声音都打着颤,眼睛在双手缝里向外观察着。
不明就里的人,上了当,对这位学生心生反感,又有讨好教授的心,这个学生的处境就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学生”就成了一个心理有病的人,但无人同情,更无人帮忙。
有几个教师对学生没有点儿意见呢?哪个教师不是对“心理有病”的学生敬而远之呢?乔教授中伤学生的本领一次一次加强。
况且小说里对“人性”早就写透了,乔增德就是凭着对这些“人性”的解读写论文才当上的教授,要理论有理论,要实践有实践,理论指导实践,实践验证理论。
刘青吾还没有见到有人能从这位教授的嘴里活着出来。
遍看瀛京大学,谁都怕乔增德那张信口雌黄的嘴,和拙劣无比的演技。可是教职工能躲开他,学生躲到哪里去呢?
乔增德的学生争相表着忠心,私下送钱的送钱,请吃饭的请吃饭,送礼的送礼,倒不是对这位导师有什么崇拜,而是怕他那张嘴造谣中伤的本领。
美言可以市。好话可以卖钱,坏话也可以卖钱。想让乔增德说好话得用钱,不想让乔增德说坏话也得用钱。
乔增德的硕士博士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求什么学问,送上钱财祭瘟神,安然毕业,不求这位导师能帮什么,但求这位导师腹泻一般的嘴别说坏话。
乔增德无本万利。
有血肉的,吃干抹净;有骨头的,先从骨缝儿敲碎,再煮一把骨髓;有思想的,挖走脑子变成自己的论文绩效;有良知的,混淆道德价值经脉倒错;有钱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权的,慢慢拉拢,用尽即弃,一次拒绝他,乔教授马上翻脸,所有前事皆不在心里;咂摸咂摸,什么都没有的,那还可以干苦力。
最不济,他还能靠说话,将性欲转化成倾诉欲发泄出去。
从北东师大到艺科大学,此法屡试不爽。
师生关系,哼,不过是一锤子买卖,学生毕了业就是忘恩负义。明明是别人帮了他,让乔教授一说,别人倒应该对他感恩戴德;学院一切成绩,均是乔增德一人的。
学生之间互相猜疑,彼此反感,即便有反抗之心,也无法联合起来对付他,何况,更多的是无筋无骨无脑的学生,连反抗的心也彻底被乔教授这位大白兔吃掉了。
“我兢兢业业,一众学生,当然一视同仁,万物皆备于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咹?”乔大白兔继续讲,得意地啧一下牙,颠着腿。
见刘青吾不说话,他着实气恼,这些穷人就是不开窍,鲁哥迅说得没错,铁屋子万难破毁。
“当年启蒙运动,那些穷人,麻木不仁,这些道理听都没听过。”乔馆长颠着脚讲道,“我年轻的时候,就像百年不遇的大文豪,咹,你无知的我都没法儿对话,咹,中国有个大文豪,苏轼,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我就是大白兔啊!那帮北东师大的教授都笑话我,我纯洁的像只大白兔!”乔教授苦笑着捂着肥猪头上的白毛,哼哼着,露出可怜相儿,那球筐大小的肚皮里似乎都是胡萝卜。
刘青吾差点儿笑出声。
她忍住了。
离乔教授两米三的距离,是最佳看戏位置。如果把乔馆长的新办公室比作剧院,这个位置可是要加钱的。看戏要鼓掌要喝彩,不然演员就没有动力。
刘青吾在乔教授捂着白毛搓了两个回合,看着他那双可怜阴鸷的猪眼,不禁想学学孙悟空的戏法。
刘青吾看着孙悟空拔出毫毛变出分身,元神就自由地飞走了。
她心里也学着孙悟空,这一具肉身就是一根分身毫毛。
刘青吾的元神离身,旁观着乔增德的把戏,指导着刘青吾自己的肉身,恰到好处地带上一分折服一分向往。折服于乔教授出淤泥而不染,向往年轻的乔教授出淤泥而不染,语气逼真地连元神都快相信了,说:“您真是孙老师说的书生意气,学生称赞的学者风采。”
乔增德傲慢到听不出刘青吾的讽刺,他还以为刘青吾终于对他有了崇拜,他马上喜笑颜开,哈哈哼地笑起来:“你师母总这么说我,哎呀,咋整,没办法,一辈子做学问就是细致、认真,一辈子讲真话!咹,你总说我记忆力好,我确实过目不忘,这天赋就是没办法,哎呀哼哼哼哼。”
乔教授笑起来。
刘青吾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她确实说过乔教授“记忆力好”,也只说过一次。
她说乔教授记忆力好,本意是说乔教授心胸狭隘、记仇,只要谁有一丁点没有如他的意,那这个人就万劫不复,甭想再从乔教授的嘴里落一点儿好,且乔教授会在大大小小的场合指名道姓地骂,经年累月地骂。原来,乔教授也一并当成了对他的夸奖与崇拜。
看来,这位文学教授文本细读的功力也不怎么样。读小说的人连话都听不明白,那怎么可能看得懂小说呢?
叮叮叮叮叮,乔馆长办公室的电话响起。
刘青吾低头,抬抬手腕,看一眼手表,又是下午五点。不用猜,电话肯定是孙平尧打来,假装叫乔增德回家吃饭的。
“咹,我给刘青吾讲论文呢!嗯嗯。”乔教授接着电话,眼睛瞥着刘青吾。
刘青吾元神翻着白眼,知道,这不过是孙平尧故意要饭的信号,要是不适时地邀请她下个馆子,两口子不知道又得怎么骂学生呢。
乔增德挂断电话,咬牙切齿地说:“狗皮膏药!”
他站起身,和刘青吾走出了办公室,锁上办公室的门,说:“这就是我说的,做学问,要有情商,有学识,有见识。”
刘青吾觉得自己低估了乔增德的愚蠢。一个贼,偷窃了别人的财物,失主还没有叫喊抓贼呢,贼倒自己先炫耀出来。
一个愚蠢到如此程度的人,刘青吾觉得不必别人出任何招数,他自己就会自掘坟墓。
刘青吾难以相信,人竟然会到乔增德这样可悲的地步。
可悲到需要学生来表崇拜,可悲到需要学生请他一顿饭。
人的老去可以有千万种,就像人活着可以活成千万种样子,但无论如何生活和老去,刘青吾提醒自己,从心底远离乔增德和孙平尧,永远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她跟在乔教授右边四十公分稍稍靠后半个拳头的位置,沿着走廊向图书馆大门走去。走廊尽头向左拐是大门,向右是图书馆大厅颇为气派的楼梯。那楼梯下,是乔馆长走马上任后亲设的打印间。
瀛洲打印店大多都是南湖人开的,但乔馆长特意招标了一个只会听不会讲瀛洲普通话的南湖老头。见到乔馆长出来,他老远就冲乔馆长笑着打招呼,乔增德挥一下手向他示意,眼睛扫一圈他购进的八台打印机。
刘青吾不说话,也不跟着打招呼。作为女学生,哪怕她比乔增德的女儿乔其还小两岁,她在任何场合,与这位男教授始终保持安全的身体距离。远了像个没有骨头的跟班,近了惹人非议。
她有些意外,眼里向来瞧不起粗布衣服的劳动人民的乔教授,竟然和一个邋里邋遢话都说不明白的老头打招呼。
不用多久,刘青吾就明白了这个“南湖”人存在的意义。
乔增德又被举报了。
当然,乔增德被举报的事,还是乔教授在课堂上自己亲口向学生传达的。
刘青吾不知道乔增德被举报过多少次,但只要他能一次次逃脱,说明学校学院的监督机制对他毫无作用。
刘青吾不敢细想,老乔增德借着师范大学教出了多少小乔增德,小乔增德当了大学高中初中小学教师,会引起怎样的灾难。他的思想借助瀛京艺科大学的媒介传播,流传范围只会比师范大学更广。他独特的“现代性”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如果都认为穷人有罪,穷人懒,穷人等靠要,穷人该死,该被东日国侵占上二百年,那么这个国家会怎样鄙视农民、工人,那么,这还是人民的国家吗?
那么,在瀛洲国,人民是哪些人?
刘青吾心里的疑问又出现了。乔增德如何为人是他自己的事,他已经走在穷途末路上,可是刘青吾年轻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她绝不肯踏上乔增德的老路,也绝不肯让他的“教授”再传下去半点。
那相当于半个哑巴的老头和那八台崭新的打印机为乔教授提供了无数合理合法的发票。那发票金额不等,今天三百,明天七百,后天二百,每个都带着精确的零头,被一张张贴在乔教授命令王奇拿去财务报销的材料里。
谁也不会注意,三百、七百、二百,在未来乘以一千多天,零取整存,会是怎样一个数字。
没过多久,刘青吾见到了乔增德的女儿乔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