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垳比刘青吾小两届,但比刘青吾大两岁。她见刘青吾读上了博士,也动了考博士的心。周垳从瀛洲国着名学府林吉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在家乡做了两年财务工作,工作繁琐不说,上司还总带着她应酬喝酒,于是她辞了职,跨考到瀛京艺科大学,成为刘青吾的师妹。
刘青吾已经见识到乔增德的把戏,她想直接劝退周垳,但想想和周垳实在没有一点交情,贸然跟周垳说乔增德的所作所为,万一周垳再传出去......刘青吾不想让自己的处境雪上加霜。
可是,刘青吾已经料定,跟着乔增德读所谓博士,一点真知识也别想学到,能别学坏了就是胜利。她看着周垳约她吃饭的消息左思右想,不想周垳一头扎进乔增德博士师门的浑水中来。
周垳找到刘青吾,刘青吾一看她长发飘飘,但又不是包霜蕊,当即为她感到心揪。
但刘青吾还是像往常一样,让人感觉平静而冷淡。
周垳坐下没一会儿,就张开大大的嘴巴,笑着问:“师姐,考博士都需要准备什么呀?”
刘青吾差点儿没好气地回答“钱。”但她忍住了。万一传出去,乔增德可要说她造谣的。
刘青吾实在不想周垳往乔增德这个火坑里跳,她没有直接回答周垳的问题,想着办法委婉地说:“周垳,其实,你如果有能力的话,不如找找别的老师,瀛京艺科大学不是个做学问的地方。有时候看起来是费事,其实是省事。开始觉得顺利,过程未必如愿。”
刘青吾无法将自己的观察当作确凿的结论,如果当初不是受限于一封推荐信,不是怕乔增德直接卡住她,她不会留在瀛京艺科大学。可是这一年来,她已经明白,乔增德是自我吹嘘的纸老虎,根本无须对这种色厉内荏吃拿卡要的人有什么惧怕。
刘青吾很不想周垳走自己的老路,到时候只怕周垳要叫苦不迭。
周垳很不高兴,当即挂下脸色。她觉得刘青吾拿捏做腔,不想帮她,心想:“哼,刚读上博士就装起师姐来了。”
刘青吾看周垳的神情,知道周垳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刘青吾不知道周垳怎么找到的自己,周垳也没有说,刘青吾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她重返校园读博士了。
周垳假装拿起杯子喝水,放下杯子后,脸上又挂起大大的笑脸问道:“那师姐,您透露透露呗,咱们导儿给不给放水?都是自己人嘛。”
刘青吾感觉头皮一紧:自己人。有道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眼泪脸上挂,背后给一枪。
刘青吾一下子想起乔增德临回长天时,把她叫到办公室说的话:“唵?!老师收你当博士,给你上课,还给你看报告,我这样的大教授是你想支使就支使的吗?我以前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给学生无数个选题,每个选题都是我冥思苦想多年积累的题目,我都无私交给学生去研究。学生和孩子一样,都是白眼狼,越是等靠要的学生,就越是忘恩负义。那么好的选题,每个都至少可以申请一个课题,我就这样无私地送给学生了。像我这样的活菩萨早就死绝了!”
乔增德故意尖细起嗓音,一边观察着刘青吾,一边继续咬牙切齿地说:“唵,从你这一届开始,选题,我一律不给!”
不给就不给嘛,我又不是来要选题的,刘青吾心里困惑得很,乔增德为什么会气得咬牙切齿,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让一位教授如此痛恨学生。
另外,为什么以前的学生他给选题,到了自己他就不给了呢?那他的意思是针对我吗?刘青吾脑海里涌出第二个问题。
刘青吾想起小时候背的《道德经》:“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乔增德面目狰狞地骂着。
刘青吾想起了母亲。刘青吾自小体弱,母亲从来是多爱护了她,她才得以长大,如果母亲当时觉得女儿养不活的就不要了算了,那还会有她这个孩子吗?母亲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之道。
反天之道而行的是人之道。
乔增德如果是在针对我,那说明我没有他在北东师范大学的学生底子好,做老师的,原来可以并不看学生是否好学而一棒子打死,可以见谁一时落后,就如此面目狰狞,那岂不是无道?
刘青吾在碰到乔增德之前,一直属于成绩好的学生,她自己从小到大当班长都是尽力帮助班里学习差的同学,差生本来就不如别人,如果再受人欺负,那他们会多么难过。所以刘青吾负责班级活动,总是要想尽办法让成绩跟不上的同学参与进来。刘青吾想让班里每一个同学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小孩,有的小孩成绩好,有的小孩跳皮筋好,有的小孩爱画画,有的小孩能舞蹈......
她遇到的最坏的老师,是那种看学生家庭条件下菜碟的老师。刘青吾因为成绩好的“幸运”,幸免于见识什么菜碟,但班里同学遭受了什么,她心如明镜。
静静地站在乔增德面前,刘青吾的脑子不曾停歇。她看着仍然滔滔不绝的乔增德,她心里觉得人类,众生,真是可悲。一位在外面或许人见人敬的教授,白头发都剩不下几根,自诩满腹经纶,却活在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自我执念中。
乔增德执念之深,世所罕见。
刘青吾觉得自己见到了永世不得超生之人的样子。
乔增德的嘴越是滔滔不绝,刘青吾就越是看见他深陷地狱。乔增德此时得意洋洋耍着威风说的话,尽数变为地狱大锅中的滚油。乔增德说的话越多,他的邪心邪见造下的罪孽越深重。大锅里的滚油如同海水,翻着前绵后连的波浪。
这些滚油,到时候,乔增德要么全部喝下去,要么就在里面浸泡透彻。
乔增德不是总是鲁哥迅附体吗?他难道看不见,他的头颅有一天就要像《铸剑》里的国王的头颅一样,被不知道是谁的人斩下,在大火烧沸的油锅里化为油渣。
刘青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她为乔增德深感可悲。她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可天机不可泄露。她能看见的听见的,不可以随意说出口。
乔增德得意极了。他像牛羊马猴驴野猪地鼠吃食物的样子,上下牙齿来回拉锯,五官拧成屁眼。
愚痴是畜生。
刘青吾的脑海中又出现一句话。
世界上的人说来很有趣,有一眼看去像马的人,有一眼看去像牛的人,有一眼看去像猴一样的人,有一眼看去像猪一样的人,有一眼看去像老鼠一样的人,有一眼看去像狼一样的人,有一眼看去像妖怪的人,有一眼看去像菩萨一样的人......
乔增德的声音尖锐地萦绕在耳边:“刘青吾,唵,从你收住,我以后再也不带博士!尤其是你们这种女博士!你自求多福,自生自灭!”
什么是放水?刘青吾看着周垳,不怕大水冲了龙王庙吗?不怕巨石压顶,一粒种子连芽也发不出来吗?
刘青吾不禁笑笑,还是希望周垳能够仔细听明白自己的话:“周垳,凡是考试的事,都得先尽自己的努力。自己能做到的先去做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刘青吾对乔增德最后那句“再也不带博士”认了真,可要怎么说给周垳听,她心里犯了难。乔增德如此咬钢嚼铁地说了宣言,那周垳岂不是再努力也难入其门?
周垳也笑着:“师姐,考试不就是考自己的老师,自己的老师自己出题,那不得给辅导辅导?”
刘青吾不知道周垳从哪里听来的简便方法,别的老师或许可以,她如果有钱,应该也可以。可是乔增德已经如此明确说了不再收学生,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自己作为知情人不告诉周垳,岂不是害了她?可是自己到底要怎么把乔增德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说给周垳知道呢?
刘青吾只好说:“周垳,其实你看着好的事,未必有你想得那么好,乔老师这博士不是那么好读的。他恐怕......不收学生了。”
周垳没有先问“为什么”,而是翻个白眼儿,又拿起水杯假装喝水,嘴里咕哝着:“哼,那你也不能做老师的主啊,真是。”
周垳喝着水的咕哝声,刘青吾还是听见了。周垳也确实想让她听见,你都能读,凭什么我不能读?
刘青吾笑了笑,她料到周垳会是这样的反应。
一个能被身份名头先唬住的女人哪怕读到了硕士博士,也会先被乱花迷住眼。
做女人的人的“天性”之一是有事先找同性别的女性帮忙,不是因为她相信同性别的女性,而是因为同性别的女性好说话。但无论同性别的女性说什么,她总会心生疑窦与敌意。她的竞争意识与嫉妒是朝向同性,而非世界。如果她的目标是一个男的,无论这个男的是父亲还是老师,他们在她平庸的思想里被默认为唯一正确。
刘青吾不再说什么,人的命运往往是自己造就的,所以,人应当为自己的命运负责。
刘青吾只是为自己感到心疼,如果当年她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师姐,像她跟周垳说话一样跟她说说话,那她就不必陷入今日的困境里。
可是人也很难预估,命运会在何时转动齿轮。事非经至不知难,不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人是不会明白他人的道理的。
刘青吾不希望未来多一个像周垳一样的师妹,她已经预料到,即便周垳真的能入了乔增德的门,那乔增德的“旁门左道”博士群里,也不过多了一个与她竞争较劲的同门。
刘青吾希望世界上多一个像她自己一样的女孩。
周垳没有从刘青吾那儿获得任何有价值的帮助,她甚至很看不起刘青吾故意藏着掖着的样子,白白浪费了一顿饭,哼,请这样的人吃饭真是浪费感情。
求助不成,周垳回家搬来了父母。周垳的父母都是北河周家界市的公务员,已经在人事关系上钻营了二十多年。为了周垳能读上博士,获得那张漂亮的博士学位,周垳父母带着周垳,一家三口在艺科大学对外招待中心悄悄宴请了乔增德和孙平尧。
乔增德一个礼拜把刘青吾叫到办公室,大骂两顿。刘青吾终于知道自己的道行终究是太浅了。
乔增德似褒实贬:“唵,你师母还夸你一脸英气,一股子正气,还夸你有骨气没有谄媚相,也不服软,我还跟你师母说你身上有股子狠劲。唵,以为有老师我的庇护,就可以骄傲了?”
刘青吾听着乔增德神出鬼没的话语,忽然觉得,原来乔增德其实是在表达一种“喜欢”,原来,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种人表达喜欢的时候是用虐待式语言来进行的。
刘青吾好像又明白了乔增德的一些招数。乔增德连表达喜欢的方式都不会,那是不是就像小时候班里男生喜欢谁就去揪谁的小辫子?他们是一样的心理?
刘青吾忽然想起班里最讨嫌的小男孩在她文具盒里放小蛇的事。
刘青吾坚决不肯哭,坚决不承认被吓到,那个小男孩见到她面色惨白就哈哈哈大笑,第二天就给刘青吾递过来一封情书。
那么,如果乔增德是这样表达自己情感的“男孩”,那他岂不是自己说的巨婴?难道男性直到快六十岁了,还是用“恶作剧”表达喜欢吗?
“咹?”乔增德先来一个开口音,“收了你来读博士,我就开了一道下坡路,什么人都来找我,你是在消耗我的资源!你起了一个坏头儿,做了坏的榜样,周垳这样的学生都来找我读博士,那就是个巨婴,她还把她父母找来请我和你师母吃饭,一家一派小市民庸俗气,你和她比起来,你那心机差远了!你以为你自己有股子读书的狠劲儿,你就以为别人也能读?!她一点儿文学基础都没有,怎么带?我年轻的时候,就像中国的苏东坡,天下无一人不好人,但到头来怎么样?”
乔增德骂得毫无道理,刘青吾对乔增德的言语已经熟悉得能背过的程度。
他自己是个五六十岁的巨婴,他骂谁都是巨婴;他的狂怒没有任何文学含量,只是出于他的无能。
但刘青吾从乔增德的话里才知道,周垳带着她的父母来求乔增德收她读博士。
周垳直到毕业,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周垳不说的事,刘青吾不会问。
刘青吾始终不发一言,任乔增德颠三倒四地自说自话。她知道,辩驳只会招致更无端的指责。只是平白无故地代人受过,周垳恐怕还当她是敌手,刘青吾为自己感到难过。
她无法像包霜蕊那样安然地“做女人”,也无法像王奇那样“欲做女人而不得”,更无法像周垳一样把同门当对手。如她所料,周垳的到来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那么,年轻时候,认为“天下无一人不好人”的乔增德,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天下无一人不坏人”的呢?
那么,他对刘青吾的“指导”是不是因为他恰是因为喜欢刘青吾的正气,他想做到但做不到;他又恨刘青吾这点正气,因为她做到了他没有做到。
刘青吾仍然不知道这博士读来有什么意义,但是她在乔增德每一次莫名其妙地口若悬河中发现了一个个她要研究的题目。
走出乔增德的办公室,刘青吾在心里告诉自己,即便自己一生一事无成,也绝不成为这个师门里的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