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京艺科大学“大地震”的消息轰动了全校。
瀛洲国中央巡视小组入驻一个礼拜,艺科大学因办公用房严重超标、违规在校外餐饮场所公款宴请、财务管理混乱等,书记、校长、副校长等领导班子尽数处分免职。一时间,艺科大学有点儿职位的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乔增德的办公室从六十平米换到二十平米,一众女学生帮他把办公室所有东西搬到没有电梯的四楼新办公室,乔增德连声谢谢都没说。
一众在校的女博士女硕士站在乔增德的门口,王奇冲新办公室深处喊:“乔院长,东西已经收拾好了,那我们回去了。”
乔增德一声不吭地拿起手机,像没听到一样。
王奇提高音量又喊一遍:“乔院长,那我们先回去了。”
乔增德往后靠靠椅背,用手机遮住脸,还是没说一个字。
王奇小声骂道:“靠!”
刘青吾没见过如此没有教养的人,更不用说还是老师教授院长。她悄悄拉一下王奇的胳膊,小声说:“师姐,一起走吧。”
王奇跟刘青吾走到楼下,忍不住骂道:“靠!真是服了!”
刘青吾安慰她说:“师姐,别放在心上了。他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王奇说:“是我把你们找来帮忙的,大家辛苦了,我请大家吃饭吧。”
一众师妹们齐声说“不用了不用了”,就各自散去。
也到吃饭时间了,刘青吾问王奇:“师姐,要不要一起吃饭?”
王奇气还没消,脸上起着鸡皮疙瘩,拉着刘青吾走去餐厅,话匣子又打开了:“真是没见过这么没风度的教授,怎么能连声谢谢都不说?我靠!”
刘青吾没有说话。王奇又说:“就像这种事,咱们出力也讨不着好,咱们这位导师反而更喜欢咱们那位什么也不做的包师姐。”
包霜蕊去了美国。乔增德为了在包霜蕊面前显示自己男人的权力,博美人一笑,授意佟兰美从留学生专项经费中给包霜蕊发放全额绩效。
专项经费由乔院长说了算,说批给谁就批给谁,说不批给谁就不批给谁。批准的理由公开合理,不批准的理由也公开合理。
佟兰美犯了难:“按照乔院长的指示,这经费事由就得作假。作一次假可以,包霜蕊一去两年,月月发工资,就要月月作假,那早晚得出事。到时候,以乔增德的为人,如果他一推三不知,那这黑锅岂不是我来背?”
佟兰美虽然不是会计专业出身,但自从来到瀛京艺科大学国际学院工作,她就赶鸭子上架,自学成才。
她左思右想,决定找一个第三方作知情人,万一查下来,自己也好脱身。张汝婧作为二把手是最好的人选,并且,张汝婧最擅长装出无辜的样子把事情抖出去。只要事情公开,这事就算人尽皆知。
作假的事,在阳光下,才安全。
张汝婧贴着膏药,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艾灸味道,捂着腰,一步一步从学院办公楼的楼道慢慢挪过一遍,就收获了众人无尽的关怀。她手上的膏药味儿,浑身的草药味儿,腰上的肌肉劳损味儿,汇聚成“鞠躬尽瘁”味儿,弥漫在师生心中。
刘青吾每次见到她都会想起崔玮天,张汝婧每次见到刘青吾也会想起乔增德。
刘青吾听着王奇的话,事情也就一件件连缀起来。
想起崔玮天,刘青吾忍不住笑了。崔玮天找了新女朋友,瀛洲民大的高材生,据她说是日进斗金的小老板。正合崔玮天的口味,刘青吾想。
要是崔玮天在,那崔玮天一闻到张汝婧那味儿,估计马上就会扑上去。她只消一句“美妈,您怎么了”,就足以令闻者落泪。
现在崔玮天不在学校了,“美妈”是没有人叫了,但是学院上下一声声充满血泪的“张院长辛苦了”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张汝婧也不至于感到寂寞。
张汝婧每收获一句“张院长辛苦了”,就一脸虔诚一脸谦虚地交代一下自己的无能和老了,顺便把话题转移到赞美乔增德上:“嗨,就是昨天晚上回到家,接了孩子,十点才看到佟老师发来的账单,看的时间有点长了。乔院长对我们学院的老师真是关怀备至,说实在的,那经费放着也是放着,给去国外的老师发上绩效,咱们账面上也好看。不然,大家伙那么辛苦地工作,经费都花不完,倒显得咱们像没做事一样。”
众人当即明白,出国的几个同事“三头占”,既能拿国外的全额工资,也能拿艺科大学的教学工资,还能从学院经费里补足绩效工资。
张汝婧微微动动驴耳,听见众人脑门子上的算盘哗哗作响,于是心满意足,一步一步又挪回她的副院长办公室。
佟兰美看着张汝婧的把戏,笑而不语,王奇却气坏了。
接替了包霜蕊教研室主任职位的王奇听出张汝婧话里藏针,当即去找导师乔增德汇报情况。还是那个理由,自己的导师被算计陷害,自己也没有庇护了。
王奇心直口快地说:“乔院长,包师姐去国外,按照规定,绩效是不能发放的,刚才张院长说要全额发放,这样操作不是要让您背黑锅吗?”
她没注意到,乔增德脸上红也不是绿也不是。他看了王奇好一会儿,咧了咧蚯蚓一样的嘴唇,笑了。
王奇难得见乔增德露出笑脸,心想这功算是邀到地方了。
她心一软,乔增德总归还是自己的导师,关键时刻,总不能跟着别人看自己导师倒霉吧?再说,再说,哼,也太便宜包霜蕊了!什么活儿都不干,就想拿钱?她想得美!在这儿的时候装腔作势就罢了,去了美国那么远的地方,还来这一套?
王奇说什么也不能让包霜蕊得逞。
乔增德往后靠住椅背,语重心长地说:“王奇啊,这事你就别管了,随他们去折腾吧。他们造我的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事情都让我操心,那我还怎么做学问?小包在国外也不容易,她老公,额,咳,她丈夫又帮不上她什么,只有我这个做老师的能帮衬帮衬。我做老师的,自己的学生该照顾还是要照顾的。你有心了,忙你的去吧。”
王奇好像没听明白,又好像听明白了。
乔增德看向桌上的电脑,手也开始拨弄起鼠标,再也没看王奇一眼。
王奇不敢再多问,只好悻悻地走出了办公室。
她一边走,一边生起气来:“这个张汝婧简直就是不怀好意。几句话卖卖可怜就成了工作能力,包霜蕊这么轻易就占了大便宜!”
王奇越说越生气,刘青吾默默听。王奇的声音喷涌而来,刘青吾不由自主地歪歪头,以便让王奇的声音离自己的耳朵远一点,离那些她毫不关心的糟烂事远一点。
但刘青吾也默默感慨,这就是瀛洲国最高学历的博士、最高职称的教授、重点大学教师们的风采。
王奇再一次提到“背靠大树好乘凉”。
刘青吾厌倦了,平静地提醒着她说:“师姐,如果是大树,自然可以乘凉,但如果根本就没有大树,不如自己长成大树。”
王奇顿了一下,嘿嘿一笑,说:“就这么件事,都有人说包霜蕊是咱老师的小老婆。”
刘青吾强忍着耐心,不以为然:“师姐,这样的话以后您不要跟着说了。”
王奇提防地看着刘青吾,很不解,刘青吾站在哪边?
刘青吾看出王奇的顾虑,继续说道:“这位包师姐要是真是什么小老婆,那都用不着‘传言’,您想想咱们那位师母能让吗?她早就闹翻天了。明显虚假的谣言,反溢其美。”
王奇咯咯咯地笑起来:“青吾,你说的也是,哎,你小小年纪怎么看事情这么清楚?”
刘青吾笑笑,把心里的话收起来。
师姐就这样的脑子怎么能拍好马屁啊?刘青吾幽默地替王奇着了一急。
乔增德这样贪婪吝啬的人,其实只会假借着经费充好人。养小老婆是要花钱的,他怎么可能舍得割自己肉?这钱,不过就是借包霜蕊的钱包一用。以包霜蕊的作派,她一定会在恰当的时候全部还给乔增德的。
一切都不过是两个人来回倒钱包又心照不宣的情调,说不定各自还要相互感动呢。
王奇还没有走出争宠献媚的心态,不过是因为她心里还有嫉妒和怨恨。刘青吾想,就算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王奇,王奇也不会理解。
乔增德是在拿着教授、院长的名头做买卖。
他已经做惯了无本万利的买卖,空手就想钓鱼、白嫖。钱嘛,他是一分也不想花。他不光不想花一分钱,怕不是还要等着女学生带着钱上门为他服务。只需区别对待,那学生就会自相残杀。暂时得了利益的,自然会感激他的大恩大德,对他更加忠心耿耿;没得着利益的,如果因此心理不平衡,自然会想法子献媚争宠。
只要众人离心离德,勾心斗角,乔增德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刘青吾想起乔增德向她炫耀银行卡的神情,不禁为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蠢货的自作聪明轻笑出声。
自诩做现代性研究的乔增德教授,他的现代和平等,不过是把女学生看作是女人。女学生只要善于做女人,在乔增德眼里就是好学生。
所以不必与包霜蕊有过多接触,刘青吾就知道,乔增德不喜欢王奇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包霜蕊。
准确地说,在乔增德眼里并没有“学生”,只有“女人”。刘青吾只在师门聚餐中见过包霜蕊。饭都没有吃完,刘青吾就发现,包霜蕊在乔增德面前并不是在做学生,而是在做女人。
就像崔玮天。刘青吾想着。崔玮天并不是把自己当作同学,而是把自己当作“男人”。
有一种女人只会做女人,而不会做学生;有一种男人,无论看什么女性,也只会当对方是女人。
人的情感有那么多种,但这样的男人女人,只会有一种情感相处模式,即,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不把别人当男人或者女人,他们就无法识别自己是男人或是女人。
大多数异性恋者的通病。
按部就班如盲婚哑嫁一般进入婚姻的男人和女人,待性别因素失去活力时,就自觉当起了娘和儿子。有的女性挣扎着不想当娘,也并不会因此寻获婚姻关系的平等,因为她想当的是女儿。但男的,永远是儿子。
大多数异性恋婚姻的不幸。
刘青吾脑袋里分解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公式”。
刘青吾无法再更多提醒王奇,无论这位师姐怎么表现自己,只要她还是出于学生对老师的心态讨好乔增德,那她就永远不能获得乔增德的青睐。她只会得到更多的活儿。
刘青吾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王奇再三请她回学院坐班,刘青吾毫无所动。
和王奇吃完一顿饭,刘青吾迫切地想搞清楚她自己思考的公式。
她不再去学院坐班,可乔增德的电话还是一次次打来。刘青吾始终以言行提醒着乔增德,自己是学生。
乔增德的电话,孙平尧的电话,甚至乔其都出现在刘青吾的联系人名单上。
刘青吾把乔增德一家三口的手机号码、办公室座机号码全部拉黑,终于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完整时间。
她时刻警惕并在心里拒绝乔增德把她看作女人。因为任何从做女人中得到的好处--如果有的话,必然会因为做女人而失去。
王奇以为乔增德格外呵护包霜蕊,是像他说的那样,包霜蕊“颇有姿色”。刘青吾只是笑笑,仍不答话。她有自己的观察。
在男人眼里,女人有美貌上的差异,但实际上,对只会将另一性别看作女人的男人来说,女人与女人没有区别。女人只和他固化的理想女人的想象有差异。
不同的男人脑海中固化的理想女人表面上不同,实际上衡量的标准都是同一的,即是否接近他们的想象。无论他们的想象有多么空洞、无聊、匮乏、可笑,男的,即便是教授、作家,也会因此蠢得让人难以置信。
做女人的人无论个性怎样,都指向同一个本质,所有个性成就“无我”的“女人”;做学生,意味着主体个性即是本质,所有个性构成自我的元素和部分。
刘青吾觉得世界上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男的无意识,女的也无意识,只有少数伟大的女人才能洞察这一人类世界的秘密。
刘青吾在无人认识的社交平台上写下了一句话:伟大的女人不会是异性恋。
刘青吾格物致知一样思考着,但她无法跟周围的人讨论这个问题。不是因为她吝啬不愿分享,而是没有主动意识这些问题的人,根本没有理解世界的能力。能够容忍乔增德在院长位置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这个学院想必没有一个有见识有勇气有智慧有思想的人。
乔增德一点昏聩贪婪的帝王术--说是“帝王”,那都算抬举了乔增德,就能把这些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耍得团团转,刘青吾不觉得自己三言两语能说得动他们。交浅言深最是危险,何况她只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学生。
刘青吾因此结识了木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