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秀春没有等孙昱仁回家,直接把电话打给了李仲森。
这是两人分手后,毛秀春第一次联系李仲森。
李仲森十分意外:“秀春,是你。”
毛秀春沉默一笑,说:“李校长你好。”
她没有像青春少年时,叫李仲森“阿森”。
李仲森起身关上门。他习惯夜间办公,下班回到家,他还有公务要处理。像最近的职称晋升,诸多复杂的人际关系,常常让他筋疲力尽。
他听毛秀春如此生疏的称呼,心里有点难过,但好几十岁的人,早已经学会不动声色。
他沉默着,默默点上一根烟。青烟袅袅,过往两小无猜的时光恍如一梦。
终于,他开口问道:“秀春,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你,有什么事?”
李仲森没有过多的问候,再多的问候又有什么用?都是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他的孙子李铭都已经三岁了。
毛秀春说:“李校长,打扰了。”
李仲森笑一笑,说:“哪里话。”
毛秀春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联络过,张口请人办事,难免太不近人情。
李仲森体谅地问:“秀春,什么事,你跟我,不要客气。”
他真心实意地希望毛秀春不要跟他客气。
毛秀春抿一下嘴,讲道:“是这样。我女儿,你知道,平尧......”
李仲森马上回答:“当然知道,平尧,平尧,该结婚了吧?”
毛秀春说:“嗯,当然,平尧,当妈妈了。”
李仲森手里的烟灰已经半截,他喉头一紧,问:“平尧好吗?当妈妈了,真快啊,你都当外祖母了。”
毛秀春简短地说:“嗯,老了。平尧生了个女儿,叫乔其。”
李仲森重复说:“乔其......”
他若有所思,慈爱地笑笑,继续说:“乔其,好名字。孩子爸爸是?”
毛秀春听他主动问起,也就不再顾虑,恢复了干练的语气,说:“李校长,乔其姓乔,她的爸爸是你们单位的青年教师。”
李仲森虽然是长天师范大学的校长,但对在校教职工他并不能完全叫上名字。尤其是这几年新来的教师,实际上都是由副校长邱在礼负责。邱在礼年纪虽然比李仲森小八九岁,但为人沉稳正直,是他难得的左膀右臂。
李仲森听乔其的爸爸姓乔,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起是谁。
毛秀春听他沉默不语,知道他并不熟悉“乔增德”这个名字。
她继续说:“孩子的爸爸叫乔增德,教文学的。前几年从南湖毕业,听说师从樊崇峻。”
李仲森大体猜到了毛秀春的意思,无非也是为了职称的事。他弹弹烟灰,干脆把剩下的香烟熄灭,说:“我虽然是经济学出身,但年轻时也是个文艺青年。”
他忽然觉得自己话里有失。他不该提到“年轻时”。年轻时......
果然,毛秀春不说话了。
李仲森轻轻咳嗽一下,想把话题弥补过来,就继续说:“樊崇峻我是听说过的,文学领域里受人敬重的老教授,可以说德高望重。那这个乔......”
毛秀春只能再提醒他:“乔增德。”
李仲森“哦哦”两声,说道:“乔增德,乔增德跟着这样的老教授治学,想必也是优秀的青年才俊。只是我最近实在杂事繁多,还没来得及与这些优秀的人才交流。”
毛秀春想,李仲森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她索性直接说:“李校长,乔增德是我的女婿,但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不是要给他走后门。”
李仲森更意外,最近电话络绎不绝,接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为了职称的事。他也能理解,毕竟职称就是大学教师的饭碗,职称高待遇也高,人民教师也是人,也得养家糊口。
毛秀春继续说:“平尧最近刚生了孩子,这个周末就过百日了。”
李仲森听毛秀春另有意思,也就直接问:“秀春,你有事但说无妨,能帮你的,我尽力。”
毛秀春就正式邀请他:“李校长,如果您有时间,这个周日上午十一点在葵水台,如果您肯赏光,平尧一定会很高兴。”
李仲森拿起眼前的工作台历,面露难色,但他诚实地说:“秀春,我当然是愿意去的,怎么说,我也是平尧的长辈。但是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应下你。这几天的工作排得密实得很,我得问一下校助,哦,小覃,覃舒。我的工作她比较清楚。”
毛秀春有点疑虑地自语,说:“覃舒?是?”
李仲森叹息,说:“我想你也猜到了。覃舒是覃同文的女儿,老覃前年去世了,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们都是旧相识,说起来,覃舒你还见过她呢。”
毛秀春还是没有完全想起来。覃同文她当然知道,覃同文当年可是他们一群人里的才子,写一手好诗,但毛秀春自从和李仲森断绝往来后,就连曾经的老同学都疏远了。
覃同文找了一个瀛京高官的女儿,不是去做人家的好女婿去了吗?毛秀春吃惊于覃同文的去世,想来,覃同文还比她小一岁呢。
李仲森笑了一下,提示着毛秀春:“你当年和孙昱仁结婚时,其实覃舒已经两岁了,覃同文想去参加你们的婚礼,但是他女儿覃舒生病,就住在你母亲的医院里。你其实见过她的。”
毛秀春完全不记得了。
没想到,李仲森连这样的事都知道,那么想来,他们这群人还时时保持着联系,而她,自动脱离了队伍。
李仲森说:“秀春,乔增德的事你放心......”
毛秀春打断他,说:“不,李校长......”
李仲森感到难过,毛秀春还是客气地叫他“李校长”,仿佛刚才谈到的都是公事。
他叹一口气说:“秀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用觉得难开口。”
毛秀春坚决地说:“不,李校长,你误会了,乔增德是我的女婿不假,但是平尧最近刚刚生了孩子,她还需要人照顾。眼下,乔增德是青年教师,还能抽出时间来顾家,如果他过快晋升,我怕他......”
李仲森不解,问:“秀春,乔增德如果够优秀,晋升上副教授,那是好事,对平尧来说也是好事。”
毛秀春忽然难以启齿,男人事业上走得过快,是要出问题的,你,李仲森,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她当然不能这样说,她口气委婉地说:“李校长,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希望你能够公事公办,年轻人需要历练,乔增德,还要再拜托你好好考察考察,我才好放心。毕竟,这也关系到我女儿的幸福,和乔其的幸福。”
李仲森似乎明白了点,毛秀春另有所指。他拿起烟,又放下。
沉默。
李仲森低压了嗓子:“秀春,你还在怪我......”
毛秀春把电话话筒拿到下巴处,眼睛里已经泛起泪光。
李仲森是她第一个恋人,两家人交好,可以说两小无猜。那时候的李仲森人长得壮硕,不仅篮球打得好,而且是富有魅力的男低音演唱家。两个人一起走过整个青春时光,毛秀春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别人。
李仲森什么都好,可是再好的人,一旦要以“事业”为重,感性的因素就荡然无存。
大学毕业以后,李仲森去瀛京继续深造。两人说好毕业后回长天,踏踏实实工作、生活。可是李仲森一去就没有了音讯。他的父母甚至都不愿意替他解释,直接将前去了解情况的毛秀春的父亲拒之门外。
毛秀春的父亲本来就有心肌炎,人还没有回到家,就因为大动情绪,死在街角。一个对女儿心心念念的人,一个勤勤恳恳教了一辈子书的人,一个从来也不肯低眉顺眼的人,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发现。
原本已经打算起婚事的毛秀春像换了个人。天真烂漫的毛秀春不见了,她从见到嘴唇乌黑的父亲最后一面时,心里断绝了和李仲森有关的一切联系。
李仲森在电话那头沉默着。
毛秀春深呼一口气,淡然地说:“李校长,乔增德的事就拜托你了。”
她没有等李仲森回话,就挂断了电话。
张姐应该已经送平尧到家了吧?毛秀春揉揉脑壳。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心里还是觉得痛。
父亲去世以后不久,母亲的医院遭遇重大医疗事故,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手术,但是因为护士输液时多加了成分,导致病人突然肾脏受损。病人家属不依不饶,趁着瀛洲国总长巡视期间,戴着白帽子,拦街喊冤,母亲作为第一责任人直接被免职。
那段时间,毛秀春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变成了人人侧目的杀人凶手的女儿。恶毒的无稽之谈甚至说,她的父亲的死其实是她家的报应。
李仲森杳无音讯,毛秀春还可以等,但是父亲就那样去世,他连句问候都没有,毛秀春不敢相信,也想不通,她做了什么,让他可以绝情到这种地步。
人在高处往下看,看到的都是笑脸,可是人一旦落到低处,看到的就都是屁股。
眼泪在一个夜晚一个夜晚,浇灌出了坚强,也浇灌出了坚硬。
被免职的母亲或许是在医院见惯了世态炎凉,她没有消沉太久。她跟毛秀春说:“咱们娘俩得相依为命了。”
拿了半辈子手术刀的母亲,在长天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连个小小的诊所都不敢聘用她。刚开始两个人还能靠积蓄过活,可很快,毛秀春的母亲就感觉到了危机。
女儿和李仲森的婚事恐怕是彻底没戏了,她安慰毛秀春:“孩子,不要难过,能从一件事里看清一个人,这是老天爷在帮你。”
毛秀春心里宛如刀割,但她不愿意再让母亲操劳,她很快发现,每天安慰她的母亲,在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头发几乎彻底白了。
毛秀春当机立断,戒掉眼泪,成了一名会计。
她没有再去打听李仲森的任何事,她甚至有意断绝一切和李仲森有关的消息,每天忙碌于长成一个养家的人。直到她意识到月经很久没来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怀孕了。
那一年,长天市的雨似乎特别多。
毛秀春背着母亲,偷偷去邻市医院做了检查,检查报告出来,毛秀春如五雷轰顶,彻底陷入了绝望。
做完检查的毛秀春,几乎已经毫无力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坐上车回到的长天,汽车刚到站,长天市骤雨急至,毛秀春站在车站门口,丝毫没有觉察,大雨很快没过了她的脚脖。
她的裤管紧紧贴在她暴瘦的腿上,大雨肆虐地穿过雨伞,横扫着她的脸,钻进她的衣领。她痴痴傻傻地站着,毫无觉察,身旁一棵法国梧桐已经东倒西歪。
一个年轻人,穿着雨衣,大喊着叫她赶紧躲开。毛秀春没有听到。
年轻人冲到她跟前,一把拉下自己的雨衣帽子,连抱加拖,刚把毛秀春转移到安全地带,那棵梧桐树就砸断了车站的招牌。
毛秀春如梦方醒,后怕不已。但年轻人没有责怪她。他把她安置在车站临时搭建的灾害检查站,递给她一大瓶热热的姜汤,直到半夜,雨势减小,才把她送回了家。
毛秀春的母亲打听到年轻人的工作单位,特意去表示感谢,毛秀春就认识了孙昱仁。
毛秀春的母亲为了表达对孙昱仁救命之恩的谢意,一连给孙昱仁炖了三天肉汤。一个月后,孙昱仁和毛秀春结了婚。
毛秀春的母亲总算看到自己的女儿有了依靠,她和毛秀春脸色慢慢红润起来,身体也从之前的暴瘦慢慢恢复过来。
但她没有等到看毛秀春的孩子一眼,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平静地,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孙昱仁搀扶着毛秀春,毛秀春捧着母亲的遗像,也捧着巨大的秘密。
在寥寥几个吊唁的亲戚各自回家后,毛秀春腹部剧痛,孙昱仁送她去医院待产。
第二天,毛秀春顺利生产,是个女儿。
孙昱仁又悲又喜。他和毛秀春因水灾结缘,波波折折,辛苦莫名。他希望自己能够治理好长天市的水情,希望这个女儿在和晏海清风平浪静中成长,他给这个新的生命取名孙平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