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看见张姐下楼,打了声招呼,就急忙进了屋。
乔其在路上的时候就睡着了,小鼻子均匀地喘息,让人好不爱怜。可乔增德没有看她一眼。
他紧紧挨着孙平尧,急切地问:“咋样?你说了吗?”
孙平尧看他心里压根没有孩子,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乔增德讨了个没趣,瞅一眼乔其,然后胳膊大伸,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出神。
孙平尧往旁边蹬蹬他,还是没说话。
乔增德一翻身,趴在孙平尧腿上,问:“你到底说了没有啊?”
孙平尧又翻他个白眼儿,才说:“说了。”
乔增德一下子来了精神头,坐直身体,说:“你爸答应了?”
孙平尧看了看他,转过头自顾自给乔其掖着小被儿,实在不想看他一脸“前途”的样子。
乔增德有点儿气恼,摇着她的腿,催她快说。
孙平尧把他的手打下去,叹口气说:“我没见着我父亲。我大致跟我母亲说了一下,还没有说完,你不就打电话来了吗?”
乔增德想起自己确实打了电话,马上问道:“你妈,哦,你母亲,你母亲,她老人家怎么说?同意了吗?”
孙平尧呛声道:“谁老人家?谁老?怪不得她不爱听你说话!”
“嘿嘿!”乔增德马上接上话,“那不重要。只要他们答应帮忙,那还有什么搞不定的?”
他没正形地亲了孙平尧一口,耍着无赖说:“真是我的贤内助。”说着,乔增德眼神坏坏的打量一下孙平尧,脱掉了自己的衬衣,要去拉孙平尧的手。
孙平尧真的生气了:“乔增德!你干什么?洗澡去!”
乔增德以为她又耍起大小姐欲迎又拒的把戏,“嘿嘿”笑着,春风得意地马上去洗澡了。
孙平尧没有骗乔增德。她确实已经跟母亲毛秀春说了乔增德职称的事,但是毛秀春是否答应,她真的不敢确定。母亲讲了很多话,孙平尧总觉得母亲话里有话,说得她心里像闷了一块西瓜皮,猜不透。
她也不是想敷衍乔增德,她真的没有心情跟他调情。生完乔其后,孙平尧觉得自己作为“女人”的那点儿原本就不强的欲望用完了,她越是喜欢乔其,就越没有和乔增德同床共枕的兴致。怀孕之前,或许还有,孙平尧不确定自己是在尽做妻子的义务,还是真的也有性的需要,她说不清楚。但现在,她心里只有乔其。
乔增德哼着曲儿,想着不久以后他就是“乔教授”,再不久以后就是“乔院长”,愉快地连搓澡都带着青云直上的激昂。
他想,今晚那可得“奖励”一下自己的贤内助。
孙平尧愁着一会儿怎么敷衍乔增德,乔增德高兴着自己的大好前途。人类的悲欢总不相通。
但他们对毛秀春一无所知。
毛秀春放下电话,想起往事,她依然恨得牙齿咬得嘎嘣作响。她不得不趁着张姐回来之前喝上一口威士忌,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过往,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软肋,包括孙昱仁。
一杯威士忌喝下,毛秀春才觉得自己不再发抖了。
她靠在窗前,长呼一口气,张姐就回来了。
张姐沉默寡言,孙家人没有说的事,她从来不开口问,毛秀春让她做什么,她总是立马就去做。少说多做,既是自己的本分,也是安身立命的法宝。
她一回来,看到茶几上放着的杯子,看一眼毛秀春,知道她不会再喝了,就默默地收起来,洗干净。她擦着手,轻声问道:“夫人,还有什么要做?”
张姐一般很少主动这样问,一般只有她有事的时候,她才会主动开口。
毛秀春有点儿冷淡地说:“怎么,你有事啊?”
张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嗯,明天我想请个假,家里来人了。”
毛秀春想,你能有什么人,不就是你的宝贝闺女吗?但她没有这样说,她略一迟疑,说:“张姐,要不是非回去不可,你明天先别走了。这两天乔其要过百日,家里恐怕离不开人手。”
毛秀春说的也是实情。这家里头一个要来的,恐怕就是她的亲家,乔丁钩和于春梅。
她想到乔家的人就皱起了眉头。
张姐欲言又止,但看到毛秀春变了神情,她又把到了嘴巴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时,孙昱仁回来了。
他喝得有点醉。
毛秀春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她快步上前,一猛劲儿,想起自己也刚刚喝了酒,刚刚对孙昱仁生起的那一点不满也就压下去了。
她问道:“孙局长,又日理万机了?”
孙昱仁的衬衣扯出一只角,另一只角胡乱扎在腰带里。他胡子拉碴地笑了笑,竟然接着毛秀春的讽刺“嗯”了一声。
他没醉。他还知道接话。
他粗声粗气地喊一句:“张姐!拿酒给我!”
毛秀春忙拦着他。
张姐从房间里露露头,毛秀春一招手,她就“哎”一声又退回房间去。张姐坐在床上,打开她的包裹,里面放着她给女儿买的新衣服。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女儿了。
女儿结婚的事,张姐没有告诉毛秀春。她不愿意让她做事的东家觉得她要“份子”。
女儿嫁了一个平平常常的青年,女儿在超市理货,青年在街角卖菜。女儿虽然守着超市,但从来不在超市买菜。她白天下了班,总是在街角青年那儿顺便买一把。青年卖什么,她就买什么。她觉得这个青年卖的菜总是很新鲜。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感觉很亲近。
青年人住在长天市郊区的棚庄里,姓岳,干瘦,但看着有劲儿。皮肤黑黑的,牙齿白白的,一笑,看着就格外厚道。
张姐的女儿生了病,虽然大好了,但是春夏秋冬总是要带着围巾,她的脖子受不得寒气,连夏天的暖风吹到身上,她都要打个哆嗦。
张姐摸着手里的衣服,浅蓝色的袖口那儿,她给缝了一只粉色的蝴蝶,她想,女儿看到跳着舞的蝴蝶,肯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小岳条件是一般,但她家的条件也一般啊,只要他们夫妻俩心往一处,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女婿岳云峰对女儿张小盟是真心实意好,张姐从来没见过他俩拌过嘴。她想起这两个孩子,心里就感觉安慰而温暖。
“孙昱仁!”
张姐听见毛秀春一声惊叫,她马上放下手里的衣服,一把拉开门,快步出去,孙昱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毛秀春晃他,他身体一鼓涌,毛秀春再一晃他,孙昱仁再一鼓涌。
张姐马上说:“秀春,快送医院!”
毛秀春听见张姐叫她名字,反应过来,迅速打了急救电话。七八分钟,孙昱仁就被抬上担架,扣上氧气罩。
毛秀春泪水连连地紧紧拉着孙昱仁的手,她心里全是孙昱仁的好。
她吓坏了,她还没有想过,要是孙昱仁走在她前头,她要怎么过。
好在,孙昱仁睁开了眼睛。
孙昱仁一睁开眼睛,眼角两颗泪珠就流到了耳根。
他抱歉地笑笑:“秀春,别哭,我没事,啊。”
毛秀春瞬间心如刀绞。
她看着躺在救护车里的孙昱仁,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看这个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男人了啊!那么壮硕儒雅的一个人,如今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竟然都已经稀稀疏疏地白了。
毛秀春多年的心结,就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她紧紧拉着孙昱仁的手,像当年孙昱仁紧紧拉着她的手一样,像她的母亲紧紧把他俩的手拉在一处一样。
毛秀春的眼泪滴在孙昱仁的氧气罩上,随行的护士赶紧制止了她。
孙昱仁只是酒精中毒,加上劳累过度,才突然昏倒。一切有惊无险。
张姐一直陪着毛秀春,一日三餐,准时送到医院。
三个人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一个子女。孙平尧不知道,孙平禹也不知道,乔增德不知道,张小盟小两口也不知道。
孙昱仁昏倒的时候,乔增德正得意地“奖励”着孙平尧。
乔其在睡梦中蠕动着嘴,既不用挂念孙昱仁,也不用懂得乔增德。她睡她自己的。她安然地享受着她人生中最不需要“懂事”的阶段。
孙平尧痛苦地忍受着奖励,乔增德每动一下,她就在心里数一个数。房间里黑着,她的心里也黑着。她不光此刻的心黑着,她觉得自己以后漫长的人生路,似乎也黑着。
乔增德如入云端,孙平尧如坠地下。
乔增德哼上一哼,翻个身马上睡过去。孙平尧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如同刚刚受完大刑。
她伸手摸摸乔其,眼泪洒满枕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她知道,她不想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时刻。
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乔增德的“心里话”,是个狗皮膏药。不是粘着不放的狗皮膏药,是用完揭下来,往别处一扔,皱皱巴巴、毫无用处的狗皮膏药。
她想起乔增德没有用小气球,马上带着浑身的疲惫挣扎起身,拉开床头的小抽屉,摸索着出一个椭圆形的小药片,看都没看,就塞到嘴里,和着眼泪,干咽了下去。
第二天半拉上午,乔丁钩带着于春梅果然来了。
他俩先去了孙昱仁家里,直到把门敲了个震天动地,孙昱仁家的门也没有开。
乔丁钩和于春梅满腹牢骚,悻悻地又到儿子家。
一进门,乔丁钩放下他从屯西荒山上采来的野蘑菇,于春梅离门口还有四个台阶。
两口子平常也常在田间山里走,可硬生生爬楼梯有种说不出的气喘。乔丁钩惯是个甩手掌柜,于春梅扛着个大包,累得汗淋漓的,乔丁钩还嫌她走得慢。
乔增德挺高兴,马上把他娘迎进门,又卸大包,又倒水,像亲儿子一样热情。
可他洗把手,看见乔丁钩已经吧嗒起烟卷,他心里就开始懊丧。他爹看见孙女,和他看见女儿是一种心情。他爹都不用说话,他就父子连心。
但事已至此,只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只要乔其以后嫁个好人家,那现在所受的“委屈”就能一笔勾销。
乔增德说:“爹,别抽了,先喝口水。”
孙平尧端出水果,摆在桌子上,叫了于春梅一声“妈”,于春梅就受宠若惊地抱过乔其。
于春梅做了奶奶,她高兴。她没有文化,孙平尧肯定不会说让她帮忙看孩子,但于春梅还是高兴。她说不出什么,一手抱着乔其,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绸子,笑着递给了孙平尧。
孙平尧推让着,说:“妈,您这是干什么,您自己留着,乔其现在用不着。”
于春梅叫一声“平尧”,这个名字她叫不顺口,可是她还是学着乔增德的音,尽量叫得清楚些,说:“平尧,别嫌少。我当奶奶了,我高兴。等以后攒了钱,就给我孙女买裙子,买饼干。哦?”
乔其在她怀里笑得直搓脚。
于春梅更高兴,抱着乔其左右轻轻晃动起来。
孙平尧没再说什么,把红绸子放进抽屉,转身进厨房做起饭。
乔丁钩看一眼孙平尧的背影,打量了一下她刚生产完的屁股。孙平尧怀孕的时候虽然食欲没有受什么影响,但她并没有胖。生完孩子,她的体型还是像之前一样,细长,弓背。
乔丁钩鼻子喷出一口烟,瘪瘪嘴。乔增德看在眼里,责怪地嘟囔了一声“爹”。
乔丁钩又吧嗒一下烟卷,把红烟头捏在手指头上熄灭,把嘴里的一口烟闷下去。等到鼻子里的烟喷得差不多了,才说话:“老话没有错说的,腚大生儿,喏,一看就不是个会生养的。”
于春梅看看厨房,冲乔丁钩使了个眼色。
乔丁钩瞪她一眼,忍下去了。
于春梅这才问乔增德:“二啊,你老丈人没在家啊?”
乔增德想,兴许是给他办事去了,愉快地打着哑谜,说:“没在家也好,别耽误事就行。”
孙昱仁在医院住了一天,说什么也要出院回家。他的司机把他送到离家还有一个拐角的地方,孙昱仁就摆摆手,让司机停了车。
毛秀春搀扶着孙昱仁,张姐挎着小包袱跟在后头。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同走过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