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岳下楼结账,安排了一架马车,将杨暮客接走。
杨暮客本不欲离开,因为楼下还在办事儿,他想继续盯着。
粟岳一番劝解,说此地有官家巡逻,比平日里还安宁。若是道长担心招募之事,户部和府衙相互提防,定然无人敢戏弄。他在车上还数落杨暮客,道长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杨暮客只是静静享受玉香指压额头,不再言语。
到了粟岳安排的一处别院。此地离利和坊不远,大约隔着两条街。生活环境却是天差地别。
杨暮客在厅堂里开诚布公地对粟岳说,“粟岳道长若是想为他人说情,那便免了。咱们也不要伤了和气。家姐不愿在罗朝行商,有家姐的道理。今日招募农工,本就是我灵机一动的想法,几百农人购地,用不到好多钱。再多,我们贾家商会也掏不出来了。”
粟岳不解地问,“大可道长和贾郡主与财宝有仇吗?”
杨暮客呵呵一笑,“老先生。你们罗朝家家都养着私军,我姐姐若是收走了城中贵人的财宝,怕是要人财两空。你说是不是?”
粟岳叹息一声,“可是贾郡主若是见死不救,不怕有人武力相逼么?”
“我等身无贵重财货,行走方便。大不了走得悄无声息。天大地大,那些匪类何处去追?”
粟岳咋舌,“本来老朽还想作保,押送珍宝,顺带护着郡主贵家一行人出国。看来也是枉费心机了。”
吃了午饭,又聊了几句闲话。粟岳还特意展示一下五行术法的进展。
杨暮客点头叫好,但不做评价。就那么回事儿吧。他杨暮客如今也是半瓶醋,没甚本事,看不出所以然了。
休息了一阵儿,杨暮客还是惦记着城南雇佣农工的事儿,便与粟岳告辞,说是已经休息妥当,不做打扰。
出门前,一个老妈子扯着一个小丫头的头发。两个大嘴巴抽上去。
“管你吃,管你住。你还要偷东西送给院子外头的人?”
小丫头捂着脸呜呜地哭。
粟岳面上一黑。转头对杨暮客解释,“老朽也不常来此地,疏于管教。让道长看笑话了。”
本来疲累不堪的杨暮客不大想管这事儿,脚步才迈出去,回身去找那偏院里打骂丫头的老妈子。
粟岳一跺脚赶忙跟上。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走近后咳嗽一声。
那老妈子见着小道士和老道士都进来了,一脸横肉换上谄媚笑容。“主人好,公子爷好。”
粟岳侧着脸咬牙说,“喊道长。”
“是。两位道长慈悲。”
杨暮客低头看看那才四尺高的小丫头,“因为什么挨打?”
老妈子赶忙上前说,“这养不熟的蹄子。偷了后厨的饭菜送到外面养花子。”
玉香上前帮小姑娘擦擦眼泪,看了一眼杨暮客。
杨暮客笑了,“这不是好事儿么?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帮助他人这是功德,你打她作甚呢?”
老妈子看了一眼粟岳,战战兢兢地说,“园子里头有园子里头的规矩。今日她能偷了饭菜去养花子,明日便能偷了贵重物件去卖钱。她若领了例钱自己采买吃食施舍,谁也管不到她。”
小丫头听后更委屈,呜呜地哭着。
玉香搂着小姑娘,瞪了一眼老妈子,冷言问她,“后厨里偷了什么东西,能让你大呼小叫?”
老妈子如实作答,“不论何时,若国师爷过来这里,就要热饭热菜。咱们每一日三餐都是按照规矩办好了的。那些饭菜若是没人吃,就放在泔水桶里沤着。能做肥料种菜种花,也能喂给畜牲。”
杨暮客点头,“也就是说,这小丫头拿了没人吃的剩饭剩菜去施舍,对么?”
老妈子听了后却扳直了身子强硬地说,“便是剩饭剩菜,哪怕沤成了肥料,那也是我们园子里的东西。种了菜长得好,喂了畜牲能有肉。”
粟岳听了以后面色终于缓和下来,这老妈子做得得体。纵使是动手打人,也打的有根有据。
杨暮客听了后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恶心至极。“你打也打过了,你还要怎么罚她?”
老妈子恭恭敬敬地作揖,“道爷。您若是有善心,见不得人受苦,就不该看,不该听。打她是为她好,好让她长了记性。罚还没罚呢。偷了东西,按理来说该鞭笞五下。”
杨暮客叹了口气,蹲下对小姑娘说,“你以后还会犯错么?”
小姑娘用力摇头。
杨暮客伸手摸摸她的头顶,“此事你错了,但善心莫要丢了。好么?”
“好……”
离开粟岳的别院,杨暮客也终于意识到,他离世俗好远。
若非生得是个大鬼,投生成了一个普通人。杨暮客心想,不知要过得如何凄苦。在西耀灵州西岐国,看着荒村他怒过,但怒的是官家的不作为。在昭通国他哀过,哀怨灾祸的无情。在罗朝他也悲过,悲伤于瘟疫后人间凄惨。但他从未感觉到离世俗遥远。
这老妈子的巴掌扇在小丫头脸上,却也扇在了杨暮客的脸上。
不该看!不该听!
那老妈子劝他杨暮客,顺带着敲打小丫头。杨暮客没有半点儿反驳的余地,只能劝小丫头继续向善。可是如何向善呢?我打着雇佣农工的旗号,让京都的人背井离乡,真的就是善吗?
走到无人街巷,杨暮客站定问一旁的玉香。
“那女鬼呢?”
“捉进了符里。”
“带我去看看她。”
玉香掐诀,二人进了阴间。符中黑塔凭空显现。
一群阴兵和那被困住的女鬼分别站在两处。阴兵明显畏惧那个女鬼。
看到那一副对联,杨暮客苦笑一声,“诸位久等了啊。”
阴兵并未出声,站得笔直。
杨暮客对玉香说,“日后再有什么事儿,把他们放出来差遣。今日你离我远了,就差点被这女鬼给害了。”
玉香也明白今日贸然前去除邪是个谬误,“婢子明白了。”而后玉香便取出一个香鼎,插上香火,“诸位好汉,我家少爷欲除去此城中闯入的邪祟。尔等受香火庇佑,可现于人间。速速前去扫平邪祟,莫要让邪道猖狂!”
鬼卒长官上前领命,“下官定然外出扫清邪祟。”说罢几道绿光闪现,这些鬼卒便离开了八角楼高塔。
杨暮客上前来到女鬼面前,“鬼怪妖邪入了此门,便是永不超生。你欲悔改么?”
女鬼魅惑地笑着,“道爷。您这婢子当真有些本事。这是化形的大妖呢。是奴家看走了眼,您当真是大门里出来的上人。您把奴家关在此地,是要把奴家养作禁脔么?”
杨暮客额前两侧前关青筋皱起,突突直跳。“贫道问你欲悔改么?”
“您这求仙正道来生路,奴家怎地走上去?奴家自知罪孽难消,怕是高攀不起。来生?哪儿有什么来生……”
“玉香,把她关进去。”
“婢子领命。”
玉香手中掐诀,八角楼灵光一闪,将女鬼收了进去。
女鬼进了八角楼,还不老实,大声地在里头说,“奴家当是什么地方,原来是处置小妖怪魂魄的楼子。这一地的血肉,可是便宜了奴家呢。道爷对奴家真好。”
杨暮客深呼吸,“待贫道修行有成之时,你怕是再笑不出来了。”
女鬼在里头竟能听见外头的话,“你们这些高门弟子,总是自诩正义。谁为正,谁为邪,还不是本事大的说得算。若你没个好门楣,呵,也不过是个皮肉好看的蠢货罢了。”
杨暮客一腔怒终于在此刻爆发了。
“对!这世间就是本事大的说得算。但再大,也大不过理,大不过天。”
“什么是理?什么是天?”
玉香拉住杨暮客,“少爷。莫要与她啰嗦了。”
杨暮客甩开玉香的手,“善于众者为理!位临高者观天!”
“蝼蚁便不配活着么?”
杨暮客看了眼玉香,“给她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这天理,容不得她这样的蝼蚁。”
“是。”
只见八角楼一层阴火燃起,发出嗤嗤响声。
“暖和着哩,道爷不进来陪陪奴家么?奴家热得衣服都脱了呢。”
离开了阴间,杨暮客头脑一热。他对玉香说,“随我去官祠请神。这罗朝一日无神,阴阳便一日不宁。”
玉香赶忙拉住杨暮客,“道爷您别想一出是一出了。您那街上摆的摊子还没处置完呢。”
“那摊子有个屁用!”杨暮客怒喝道。
“有没有用也要做完。您如今化身成人了,就更应该明白,做一事,毕一事。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是没成果的。”
杨暮客气得手发颤,“我见不得这样……”
玉香叹息,没再说什么。
杨暮客自顾自地嘀咕,“罗朝数十万奴户没了胎光,他们不被当成人,也不能被继续当做取肉的畜牲。你说他们算什么?谁来管?朝廷礼部前阵子放出声来说要改,没信儿了……到处都是流民,背井离乡的,因瘟灾死了亲人,家家都是白布盖头。罗朝他们也不管。他们就惦记着钱!还要惦记着我家的钱!那香火卷,查到底,挨家挨户地查,我就不信他罗朝凑不出来足够安抚民生的钱。但那罪魁祸首粟岳刚刚还跟我有说有笑!我管得了么?哪怕我不是人,还是那个法力超群的大鬼。我管得了么?”
玉香拉住杨暮客的胳膊,“说出来,舒服些没?”
“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道爷莫走远了。”
“嗯。”
杨暮客独自在一处阴影里坐下,抬头看着蓝天。玉香识趣地堵在路口,隐匿起来。
这世间,谁能保证自己永远都属于多数,又谁能保证永远站在高处?天道宗啊天道宗,你们定下来这样的章法就能高枕无忧了么?难怪我观星一脉跟尔等问天一脉势不两立。
夕阳西下,杨暮客心情终于缓解些。出了巷子,玉香从隐匿之中现形,默默跟上。
杨暮客来到摊位,看到喜笑颜开的户部管事,“今日报名人数可多?”
“多。托大可道长的福。这些躲在城南的苦哈哈终于有了谋生出路。日后城南这一片的治安也能好些。”
杨暮客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啊。明日继续摆,这里人不多了,就去别的穷苦地方再摆一摆。京都人不够,就去别的郡城摆,让北方的地都有人耕种才好。”
管事儿笑了声,“怕是也摆不了几天。您这么一弄,那些惦记着北方荒地的世家着急呢。”
“你们户部不能总为了这些世家着想吧。老百姓总该有个地方好好活着。”
“您说的对。多亏了您启发,小的今晚就回去写一份汇报,把今日之事总结一下。也能当一个政策在部里参谋一番。”
“怎么,你还要跟贫道和怀王抢生意?”
“您大人大量,这功德怎么也该有我们户部做一些不是?”
户部的管事将四人送上了车,摆着手背着夕阳目送他们离开。
春香得意地跟杨暮客说,“多亏了少爷,咱终于能在那些披着官皮的人前称一声爷们儿。”
杨暮客点头,“账目做得清晰么?”
“少爷您放心,咱跟季通大爷一直看着呢。他们可不敢弄虚作假。”
“那就好,明日你和季通一同去户部,再随着他们一起去摆摊。”
“是。”
回到洽泠书院,杨暮客进屋跟小楼汇报了今日之事。
小楼笑笑,“你这聪明脑袋终于用对了地方。就是话说得有些欠缺。什么叫你跟怀王的买卖。这事儿就不该把怀王和太子拉进来。”
杨暮客摸摸发髻,“这……弟弟不明白。”
“你把圣人之家拉进来,这便是露怯。好似没有圣人之家保着咱们,就在这罗朝寸步难行一样。做事儿就该大大方方去做。比如京都府衙不是当时要查我贾家商会募款筑堤么?让他们去查。我可去求人了?可让你去寻太子了?”
杨暮客点点头,“姐姐教训的是。”
晚上杨暮客独自房中打坐。今日用光了法力,起初引炁艰难。但气海中孕育的法力的确变多了。似如锻炼之人要炼到力竭,炼到极限,才能突破自身。杨暮客收获颇丰。
怪不得修行起初要找一个人迹罕见的地方。灵炁充沛之地,无人打扰,自身安全能保障,术法也可尽数施为。这路上练炁感炁,无异于是种折磨。做事要小心翼翼才行。
早上去小楼屋里吃饭,说,“以后咱们悄悄地走吧。莫要张扬。”
小楼轻笑道,“享乐的日子过够了么?”
“那也不是。隐姓埋名罢了,这样衣食住行,都可远离了人境。少了麻烦。”
“反正我这商会已经走上了正道。只不过那些珍宝不能换做钱财扩展经营,有些可惜。”
“也不是不能经营,扶植一个人在外头不就行了?咱们何苦抛头露面呢。”
小楼哎哟一声,“您终于把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一回。我本就不喜人前显眼。”
“那花会之类的以后也不办了?”
“不办呢。”
吃完了早饭杨暮客独自出去溜达,自然不会走远。
季通和春风已经出门,杨暮客跟侍卫笑呵呵地点头。走到了一处小巷,一个要饭的睡在街头。
杨暮客看着可怜,上前丢下两个大子儿。
那昏睡的花子睁开眼,看到了一个佩戴锦玉腰带的道士,一把上前抓住了腰带。
杨暮客皱眉,“你要作甚?”
花子眼里只有珍宝,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攮进了杨暮客的肚子里。
杨暮客疼了一下,双拳拼命地砸向要饭花子。乒乒乓乓,脑浆子溅了一脸。一把扯开那要饭花子的手,捂住被匕首捅进去的地方。
疼。好疼。
恐惧与愤怒是一对双生子。
愤怒过后,杨暮客疼得要死。疼得他嗷嗷直叫。
腰间的珍珠吊坠线断了,噼噼啪啪珍珠落在血泊之中。疼得杨暮客说不上一句话,脑子发晕,数着珍珠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