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中,杨暮客看到有人把他抬进了屋。
小楼冷眼环视了战战兢兢的侍卫。但并未斥责,由蔡鹮扶着进了屋看自家弟弟。
侍卫首领指着负责杨暮客遇刺防区的人说,“把他俩给我押下去,现在里头那人的命,就是你我的命。若里头那人死了,谁都跑不了。祈祷吧,祈祷里头的人福大命大。现在都去外头守着,这园子再不容有闲杂人等靠近。尤其是那些不怀好意的探子,都抓起来。”
屋里头小楼看着玉香帮杨暮客诊脉。“你不是善医么?怎地还不用药?”
玉香已经用金疮药敷在伤口处,但并未将匕首拔出,止住血后对小楼说,“回禀小姐,婢子只会医病,不会治伤。少爷这是外伤,被人捅穿肚皮伤了脏器,要专门治外伤的大夫来治疗。我给少爷止血,却不能阻止内部伤情恶化。这匕首太脏了,脏腑被外邪感染,要细细处置,而且断了肠子,要大夫接上才行。这与缝衣裳不一样,缝错了,后患无穷。”
小楼问她,“暂时没有性命之危对么?”
玉香点头。
小楼马上书信给京都府衙还有鸿胪寺。
纸鸢才放飞不久,一架飞舟落在院子外头。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医从飞舟里走出来,对侍卫说,“老夫是宫中太医,来为大可道长诊治。”
那侍卫似见着大救星一般,上前帮太医提起药箱,将老太医横抱起来往院子里冲。
“先生,小的失礼了。但屋里头少爷危在旦夕,小的顾不得什么规矩,请您见谅。”
老头默然点头。
太医进了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药箱。
小楼从椅子上站起来,“玉香!快领着医师去诊治。”
玉香从床上下来,迎接医师边走边说,“当下少爷魂魄聚在,脉搏平稳,只是晕了过去。但若不能治好外伤,恐还有性命之忧。”
“待老夫先看一下。”
太医见到伤者,看到脏兮兮的匕首神色凝重。摸了下伤口处的金疮药放在鼻尖闻了闻,“姑娘的药?”
玉香颔首。
“姑娘施救及时,避免了失血之危。”太医放下重重的药箱,从里面取出一个明炉,摆在床头矮桌上倒入些酒液,放上一块熏香点燃后盖上琉璃罩。乳白色的灯光照射着床内,驱散邪祟。
他用小剪刀将道袍裁开,用手贴在杨暮客的胸口,感受他的心跳。再取了银针,缓缓刺入昏睡穴道。
展开两张油纸,一张上面摆上几团棉花。从小瓶里倒出钩针,拆开竹筒封着的线团。线团是冰蚕丝线。
“在座可有人会抚琴?”
小楼和玉香同时答道,“我会。”
小楼见玉香应声,便说道,“你来吧。你比我弹得好。”
玉香上前,“婢子略懂音律。”
太医点头,对外头徒弟招招手。“劳烦姑娘在一旁演奏宫音。”
玉香点头,“明白了。”
宫音为土韵。土生金,利脾胃,静气凝神。
待玉香抚琴之声响起,杨暮客心跳开始变得缓慢。脾胃有规律地蠕动。太医接过徒弟递过来的小刀准备把杨暮客的肚皮剖开。
而小楼竟然手持长剑站在了一旁。
老太医见怪不怪。一旁徒儿却被小楼的一脸杀气吓到了。
很显然,若是杨暮客救不回来,他二人自是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太医盯着伤口处,用小刀将皮肤划开十字,露出了腹膜,绕开筋肉,将匕首穿透的腹膜挑开。杨暮客的肚皮开出来一道两寸多长的窗口,露出了绞住匕首的肠子。
食肉者腹内油多,腌臜之物也多。打开腹腔之时定然腥臭难闻。但这小年轻肠道干净,没什么腌臜之气。看到道士肠胃如此干净,太医感到讶然。看了一眼徒儿,说,“这便是清修之人的肠道,与普通贵人不同。干净的很,你此番好好看着。”
小徒弟谨小慎微地说了声,“是。”
太医换上一副手套,用竹架将窗口固定好。将满是油渍和污秽的匕首慢慢拔出。黑血一瞬便滋出来。匕首放在一旁的油纸边角上。
“棉团。”
徒弟赶忙递上,太医接过棉团吸取污血。太医将吸满污血的棉团丢掉,小徒儿默契地用一个布袋接好。放下布袋,用竹镊又递过去一个棉团。
太医此间再换了一副干净的手套,用棉团吸取肠道流出来的液体。这时已经能看清断了好几节的肠子。太医从一旁拿出银针,在脏腑间施针,截断血流。他对徒儿说,“你来帮忙吸血。”
“是。”
太医拿出小刀,将污秽处的肠道割下,把坏掉的肠子从肚子里取出后,小徒弟把棉团放进去吸血。
老太医此时拿起冰蚕丝线穿过钩针。小徒弟吸血的棉团从窗口里取出,老太医准备好下针,二人配合天衣无缝。只见老太医手指灵活,一只手完成了肠道对合,手指跟着音律轻轻摇摆,将此处肠道一点点缝合。
城中怀王听闻杨暮客遇刺,匆匆赶来。
罗怀拉住一个侍卫问,“里面情况如何?”
“启禀王爷,太医院的医师已经进去诊治。具体情况,我等还未知晓。”
罗怀皱眉,“是蓄意行刺么?”
侍卫低头,“还不清楚。”
“我领着京都府衙门的捕快来了,你找几个人,配合他们调查。”
“是!”
罗怀进了院子里,屋外头的侍卫拦住了怀王。
“殿下。太医院的学徒说,诊治之时外人不可进去打扰。您还是外面等一等吧。”
罗怀无奈地站在一旁候着。
他于京都府衙里,这两日忙得不可开交。香火卷一案。涉及方面之广,腐蚀程度之深,不可不谓之触目惊心。
一把“尚方宝剑”用得趁手,砍了好几个欲壑难填只求富贵的人邪。此剑是当真好用,杀人命,消因果,灭神魂。杀人,还不损功德。一剑下去,心中畅快。
期间他曾去宫中面见圣人。圣人准他去查,而且要好好地查。
圣人说,“这是我的钱,怎么能被偷了呢?”
圣人说,“朕写下罪己诏,背负万年骂名。却让那些鬼鬼祟祟的杂种得了便宜。”
圣人还说,“若想快刀斩乱麻,怕是只能逮住了小鱼,最后放走了大鱼。所以要慢,层层剥茧,坐实了证据。罪名不罪名不要紧,要紧地是让他们把钱吐出来!”
昨日夜里,京都府衙门判官和户部地政司主管一同去东宫求见。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明了白日里大可道长与他合作了一门生意。赞助他去修俗道道观。
罗怀起初听得糊涂,不解其中真意。但那二人走后,他想起来前些日子紫明道友曾说过的话。
“池子里的鱼太多了,若是杀了些,腾出位置,能改变现状。但更好的办法是修一个更大的池子。”
想起此话后,与相当情况相较。罗快似是看懂了道友所为。此举乃是意欲分化权贵。当下利益争夺,皆是在资源有限的池子里厮杀。北方的池子腾出来了,可还没人去占。
灯火下罗怀轻抚宝剑,他需要两个例子。交了钱,得保全。不交钱,死全家。
北方田土,便是这饵。谁先吐出来贪墨的税钱,谁就能去北上开垦。
今日听闻大可道长遇刺。罗怀下意识以为这是那些杂碎狗急跳墙,用了腌臜手段。急急忙忙来至洽泠书院,只为求得真相。他不相信紫明道友那般神异的修士会被凡人伤到。
趁人不注意,罗怀走到暗处。掐诀进了阴间。他喊了两声紫明道友,却无人应。就在他准备动用招魂术之时,一个巴掌虚空而来扇在他脸上,将他扇回了阳间。
罗怀捂着脸,怒不敢言。
屋里头小楼看着太医一点点缝合,心中安定许多。最后那细密的针脚将肚皮上的十字刀口缝合,小楼放下宝剑,叹息一声出了屋。血渍呼啦的她看着并不喜欢。
一旁的罗怀见到贾郡主出来了,赶忙上前见礼,“贾郡主,不知紫明道长是否安好?
小楼面无表情地说,“太医刚刚缝合完毕,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我不懂医。”
罗怀咬牙怒道,“未曾想紫明道友于我罗朝域内遭到暗杀,此乃我罗朝安排不周。小王定然要揪出幕后真凶。”
小楼扫了他一眼,“怀王殿下不必愧疚,是我家弟弟疏忽,谁也怪不得。他以为世上人心都是好的,该是吃一堑长一智。”
罗怀不解地问,“郡主难道以为这只是意外?”
小楼背过身,哼了声,“我们只是路人,纵然不是意外,我等也无意追究。许是你们内斗伤及无辜,但怀王殿下莫要想着,让我们帮衬你罗朝肃清贪腐。这事儿与我们无关!”
罗怀独自在屋外候着,里面传来悠扬的琴声也让他焦躁的心情平复许多。
没多会儿,邱悦来了。领着他那憨傻的大儿子。
季通和春风也回来了。
早已在外等候的粟岳也登门拜访。
罗怀看到粟岳面色铁青。粟岳讪讪一笑,不敢言声。
罗真来了,烨炀公主来了。数个王公匆匆赶来。
这一日,俨然比当时金功花会还要热闹。
太医从屋里疲累地走出来,看到院子外头站满了贵人。他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了。好似只有怀王出生之时,圣人于宫中宴请群臣庆贺金孙诞生才有过这样的场面。
罗怀和粟岳各站一拨。罗怀上前问,“郭太医,杨暮客的伤势是否已无大碍?”
太医匆忙作揖,“幸不辱命,道长的创伤已经缝合完毕。等待自愈便好。”
粟岳一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个名叫杨暮客的道士一定不能死。他若死了,便给了户部和检察院大肆搜查的借口。
林啸离开洽泠书院后,来到了京都府衙门的仵作间。
“查明是谁人刺杀大可道长了吗?”
仵作上前答话,“太守大人,这乞丐被砸得面目全非,身上也没有半点儿特征。身份无从考证。”
林啸一拳砸在桌子上,“南市的负责人是谁?监察大阵不是报了吗,那乞丐在那睡着早上起来行刺。晚上巡街的捕快见没见过此人,什么时候睡在那的,有没有核实过他的身份。给我查明白。骨龄算出来没?算出来就拿到户部司去比对,把京都适龄人口都给我过一遍。本官就不信,这人是从地缝儿里蹦出来的。”
晚上夜深人静,季通守在外头。玉香在耳房中打坐,神魂出游,巡视四方。院墙外岗哨密布,巡逻队频繁往来。
洽泠书院可谓是天罗地网。
而杨暮客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无聊地数肚皮上的针脚。
他明明魂儿都离体了,玉香却说神魂健在。身子住着的到底是谁的魂儿?难不成世上还有两个杨暮客不成?
亥时,杨暮客体内自行搬运法力,游走了一周天。灵炁降下。
金光一闪,杨暮客似是进入了自己的梦。
梦里他坐在马车上,游荡在曾经到过地方。小楼坐在车厢里看书。
没见着季通,也没见着玉香。甚至连马都没有。
那车在自己走。
杨暮客噗嗤一笑,这世上难不成还有自驱车?那我要不要去考个驾照?额。想到此处,还有真有。飞舟不就是自驱车么?还有他在冀朝做得那个小车。
他尝试着坐到驾车的身子里。
车厢里的小楼说话了,“此番遭灾,可有什么感悟?”
杨暮客猛然回头,“师兄?”
“你喊得那般凄惨,又是叫妈妈,又是叫师傅。最后才喊得我的名字。不过就是被人捅了一刀,多大事儿,日后遇着了更凄惨的时候,你还不得自决?”
“我……喊了吗?”
“不是你喊是谁喊的?生怕来晚了,你小命呜呼。”
“多谢师兄关爱。”
“问你此番遭灾,可有什么感悟。你还没答我呢。”
“这……师弟得了人身,法力尽失。没什么感悟。”
嗤。迦楼罗笑了声,“你还说自己是钟灵毓秀。看来也不怎么样。”
“呵呵。师弟愚钝,还请师兄指教。”
迦楼罗从车里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你只想着金气初啼。却不知这金意分阴阳,取了金炁做肺,却没通了肠。那人身,是个半吊子的作品。此灾,乃是金水之灾,应在肠道之上。所以此劫你活该遭报应。”
杨暮客苦着一张脸,“您当初说我缺的就是一口金气初啼,我也是按照您的指示做得。怎地还怪到我了?”
小楼挑了挑眉毛,“那你可曾金炁初啼了?”
“啼了啊。打了一个好大声的气嗝呢。”
小楼噗嗤一笑,“你这呆子,说笑话比修道厉害多了。打嗝便是金炁初啼?那幼儿降生之时,为何是啼哭而非打嗝?鸟儿破壳,为何鸣叫,而非打嗝?”
杨暮客眨眨眼,“我没啼吗?”
“气不通,自然肠胃不顺。自是没啼。”
“那回头师弟哭一会儿去。”
“不必了,那一刀子,让你哭出来了。”
杨暮客咂嘴,“感情我这一刀子挨着了还算得了便宜?”
杨暮客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所谓啼哭,并非真的是哭。是呼喊与世界的联系,呼喊与世界的因果。
小楼叹息一声,“可还有什么不解?”
杨暮客搔搔脑袋,“玉香明明说我神魂健在,师弟魂儿却飘在体外。还请师兄解惑。”
小楼打量下杨暮客,“你这一出生,便有一个七尺身子。怪物!你人身虽成,但神魂不可能自成人那一刻起就完美无缺,需要一点点成长。谁家婴儿魂魄能有如此巨大?你那魂儿,出生之时本就该团着丁大点儿。没装下的,自然飘在了外头。”
“得多久?我总不能等着神魂长到跟身子一样大,才回去吧。”
“看你修行是否顺畅,神庭能容下胎光之时,你这魂儿自然尽数回到了身体。”
“那师弟加油。欧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