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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来欢噱,死知无苦。

利和坊巷子狭窄,杨暮客望着周边高墙,看不到别处风景。寻了个人问何处有茶馆,那人说没有茶馆,但附近有个酒家。

出了小巷,没走几步便看到一个高楼。

高楼前有小院。当真是闹中取静。

这样破落户住的地头儿,竟然有人修了院子,而后起高楼。院子口挂着匾额,谢枫酒肆。里头载着桃李,前些日子暖风过后的花儿还没谢。进了小院,闻到了面糊味儿。这花竟然都是黏上去的。

谢枫酒肆的跑堂见杨暮客进来,赶忙招呼。

“贵人里面请。”

“楼顶迎客么?”

“您这话说的,咱们酒肆是个地方就能招待宾客。夏天来饮酒的喜欢坐在院子里头树下,秋天才喜上楼饮酒。这大冬天的,您若不嫌冷,便给您打开。”

“我去楼顶。”

“好嘞,您随我来。”

爬了七层楼,杨暮客在楼顶打开窗子,呼呼寒风灌进来。南边的城墙后是远方起伏的平原丘陵,低头往东看能看见街面上的长龙。杨暮客落座后,盯着远处摊位在招募垦荒人员。

酒肆的跑堂上来把暖炉点着,从食盒里取出果盘。

“这位道长,不知您要点些什么?”

“来一壶茶吧。”

“咱们是酒肆,怕是没有好茶。”

杨暮客尽量平易近人地说,“我不挑。”

“好嘞,这就下去给您准备最好的茶。”

坐了没一会儿,跑堂端着茶壶上来了。“小人就在小间候着,您有事儿就言语。”

杨暮客一个人默默饮茶,没多会儿,又上来一个女子。

女子面容艳丽,脸上施了粉黛,身上着着夏装。隐隐约约能见着花白的皮肤。

“小郎君一人在此饮茶,多寂寞啊。”

杨暮客愕然地看着女子,“贫道打发时间而已。”

“巧了,本姑娘也要打发时间。不如你我同乐。”还没等杨暮客回话,她便坐在对面,挡住了杨暮客看窗外的视线。

这茶桌上只有一壶茶,一只杯子。杨暮客不太想搭理这不请自来的女子,自顾自地喝茶。

女子见他泡茶手法粗糙,起身按下他的手。

“小郎君,这茶不该这么泡。茶虽不是好茶,但手法得当,还是能品出些许味道。且看奴家示范。”

杨暮客与女子接触的一瞬间,觉着这女子手好凉。没话找话地问,“姑娘穿得这么少,不冷么?”

“这城南破落户的地头儿,我这样的女子,有一件衣裳穿就算不错了。那些矮房子里,怕是还有光着腚的呢。”

杨暮客听了这话就更不愿意搭理她。心道这是一个攀富贵的女人。

便开始琢磨起来今天的事儿到底办得怎么样。把钱都扔给户部后,也不知城中这些个贵人是否还要继续惦记。捏着指头掐算起来。

“茶泡好了。郎君快尝一尝。”

杨暮客随意地端起茶杯抿一口,初入舌下,苦涩难言。果然不是什么好茶,就不该细细地去品。而后渐渐有了回甘。他眼睛一亮,搭眼看了下那女子。

“贫道杨暮客,不知姑娘姓名?”

“小女子姓魏名娜。杨道长可觉着茶水顺口?”

“顺口……顺口。”杨暮客点点头。仔细看了女子面相。这女子没有皮相,只有骨相。由此便要细细观察,面上挂着粉黛,便看不出血肉颜色,去看脖子。脖子白里发青。不是冻的……?活人胸部总该有规律起伏,但这女子似是泥塑一般坐在那。

杨暮客舌尖抵住门牙,绷着嘴唇。

“道长看出来了?”

“可是有什么遗愿未了?”

魏娜放下茶壶叹了口气,“了却遗愿又生新愿。总是放不下呢。”

“那么新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魏娜起身快步来到了杨暮客身边坐下,“小郎君长得这般标志,不若与奴家喜乐一番。奴家怕是往生去也值了。”

杨暮客赶忙抽出被拉住的手,“姑娘说笑了。贫道修行之中,需守着元阳。姑娘寻错人了。”

“修行有什么好的。你看我。奴家做鬼也几百年了,不一样长生么。你又修什么呢?到头来,还不是要死了做鬼。”

杨暮客站起来,掐住了阳雷咒,“姑娘。贫道可是拜了宗门的正经修士。”

“假正经!你第一眼就看着衣服底下的肉。若是正经修士,又怎会起了色心。奴家穿着的这么单薄,就是给道长看的,若道长想看,能看着更多。”

“还请姑娘莫要戏弄贫道,贫道修为虽浅,却有宗门护佑。”

魏娜轻笑了声,“你这骗子道士。三魂七魄都不全,又哪儿有正经的宗门要你。倒是有些钱财,能舍得让那些蠢蛋去北方耕种。”

杨暮客过往收拾的鬼怪多了,自是不怕。站得端正问她,“你如何看出来我三魂七魄不全?”

女鬼也趁机缓一口气,悄声无息地布下鬼域,着实花了一番心思。她慢慢悠悠地说道,“你能看出来我是鬼,我也能看出来你也是个活死人。谁人喘气儿一个调子,呼吸和心跳都不在一个拍子上?”

“姑娘莫要逼迫贫道,贫道体内自是有法力呼来阳雷。这雷声一响,你怕是就要魂飞魄散。”

“虚张声势的蠢货。”女子站起来步步相逼。

杨暮客掐诀动用法力,却天地不应。继而赶快换了三清诀定心神,提高灵性。眼见自己身处鬼域之中。在鬼域里如何引雷,他从未学过。没了大鬼之身,自然没有肆意妄为的本钱。杨暮客用拇指摩擦戒指,给玉香发消息。

屋里能看见外面阴风呼啸,不时有鬼影闪过。却都匆匆躲开。

女鬼伸出手摸了下小道士的脸。吹了一股阴风。

杨暮客脚踩七星天罡,快速闪过。

“还当真有几分本事。”女鬼踮着脚飞起来追去。

杨暮客并未下楼,他心知肚明一定是跑不过这女鬼,也不能往死角去跑。便围着桌子在屋子宽敞地方和女鬼兜圈子。他心道只要等着玉香赶来便好。

七十二变用得再熟稔,也不过是俗道之术。惹得女鬼咯咯发笑。但杨暮客总是机灵地躲过女鬼的扑抓,二人似是玩耍一般,你抓我藏。

但他没料到,七星天罡变,是要法力的。跑了一会儿杨暮客额头大汗淋漓,季通能用的顺畅,怎地我连季通还不如?杨暮客此时已经心生怀疑,莫不是这鬼域里头还有什么邪性玩意。

女鬼见杨暮客滑不溜丢,追起来忒麻烦,丢出一个影子落在地上。

杨暮客只觉着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小腿,低头一看,竟然是只有半个脑袋半截身子的道士。武定乾坤之变,法力运转到手掌上,以掌为刀,一道白光削断了那道士的手。

“你还跑?”女鬼飞扑到杨暮客面前,两只爪子抓进了他的胳膊肉里。血液即刻浸透了道袍。

女鬼长长的舌头舔了下杨暮客的脸,“这般细皮嫩肉,若是吃了,当真舍不得呢……”

杨暮客咬破舌尖,调用心火,口中喷出阳火。火苗瞬间盖住了女子半身。

女鬼一声嚎叫倒飞消散,在一处空地重聚阴气化作鬼身。

本来杨暮客想趁她病要她命,伸手一摸后背,糟,法剑借出去了。该死的罗怀,你在哪儿?你们罗朝京都竟然出现邪鬼,你也不出来管管。寻妖司的人呢?国神观的游神呢?阴司的阴差呢?

杨暮客有些慌。他从未遇见过如此无助的场面。要本事没本事,要底气没底气。这女鬼指定是没什么见识的,否则他说出有宗门那一刻起就该思量思量,到底该不该招惹他杨暮客。

女鬼重新聚出来的鬼身显露的本相。披头散发,嘴巴已经变成了鸟喙。杨暮客一眼便知此女子定然是罗朝正阳法统留下来的妖精血脉。女子手肘下头长着翎羽,依旧不停地挥舞手臂拍打仍未熄灭的火焰。

杨暮客掐着正名显灵之变,全身上下功德闪耀,“魏姑娘,贫道并未招惹于你。你若就此离开,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女鬼扑灭火焰后,阴沉着脸抬头看杨暮客,“你这道士只会花言巧语么?事到如此,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若放了你,怕是明日就有游神领了你那宗门的命令来寻我。不若你留在阴间,你我做一对同命鸳鸯,岂不是更好?”

听着女子执拗的话,杨暮客咬着牙,此回是当真怕了。惊惧之意扰得他心神不安,掐诀的手轻轻颤抖着。“你活在阴间,总不能只为害人。贫道可以为你立祠堂,引来香火。来日你成了正神,不比做一个野鬼要强?”

“呵?你们这些道士,满嘴空话。做了你言语中的正神,怕是还不如当一个孤魂野鬼。我情愿天劫劈死,也不给你们当奴婢!”

杨暮客慢慢后退一步,尽量与女鬼拉开距离,“姑娘,当正神怎是当奴婢呢?”

“年纪不大,你也想学着骗鬼?你若封了我做山神土地,我还信你。区区祠堂供奉的正神,还不是那些上位神官想吃便吃的食材。”

杨暮客不想死,尤其是怕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跟这女鬼讲理讲不通,打又打不过。他心焦地盼着玉香能快快赶到。

粟岳老道士听闻贾家商会到城南招募农工,大老远从城里的宅子赶过来。

他如今无官一身轻,心底惦念着就是把贵人交代的事情办好。大家都没钱,也都知道贾家商会有门路搞钱。就算贾家商会当下没有,罗朝有,冀朝有。这二朝不曾大举兴兵,祭金库存完好。只要通过贾家商会与二朝重新打开贸易渠道,眼下难事儿迎刃而解。

粟岳来至谢枫酒肆楼下,察觉阴气逼人。抬头往楼上一看,黑烟滚滚,鬼气森森。这地方怎么还冒出来一个鬼域。他当然晓得今日国神观和寻妖司大肆出动,巡查昨日关闭大阵之时跑进城中的邪祟。但凭着大可道长的本事,怎地还能让鬼域侵占人间。

噔噔噔。粟岳老道跑上了六楼。七楼他进不去。

粟岳马上就明白,这不是一般的鬼。难怪大可道长没能马上收服。他掐了一个五行术法,离火诀。将鬼域灼烧出来一个口子。

刚想探身进去登上七楼。

只见天边一道金光落下,阳雷穿堂而过。

阴间里轰隆一声巨响。

杨暮客掐着功德法诀察觉到鬼域出现了破口,手中法诀转瞬换成了阳雷诀。招来阳雷落下,灼烧阴气嗤嗤作响。一道电光劈在女鬼身上。

杨暮客此回是铆足劲用尽了全身法力。此阳雷诀后,气海空空如也。头晕目眩,两脚站不稳。粟岳赶忙冲上来扶住杨暮客。

“大可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玉香乘风赶到,丢出一张符纸将那女鬼收了进去。符纸正是杨暮客鬼身还在之时,于明龙江大桥边上炼制那一张。里面还关押着一些鬼兵。

妖丹修士以大法力降下缚魂锁,将女鬼捆得严严实实。

杨暮客由粟岳扶着坐到椅子上,“你们国神观的道士都是什么不学无术的东西,这样的妖鬼竟然存于世间几百年。”

粟岳一脸尴尬,“这……京都城内一向安定,许是外头来的吧。更何况北方妖邪入侵,没准是那些北面的鬼怪呢?”

此时粟岳看到地上有一个被啃了只剩半截身子的道士,是他们国神观的弟子。登时找到辩解的由头,扶着杨暮客指着那道士,“道长您看,这就是我们国神观的弟子,为了守卫都城,英勇就义。可不是我们国神观失职。”

杨暮客无奈叹了口气,这小道士是英勇就义,还是贪色遭劫,他不想追究了。

店里的跑堂上楼,“怎地还有一个道长在楼上做客?”

粟岳赶忙站直了身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我乃前任国师,本就来去自如。”

“哦。原来是国师大人。”这跑堂的也没什么攀附心思,赶忙对杨暮客说,“这位年轻的道长大人,楼下有个女子自称是你的婢女,要上楼,不知道长是否准许。”

“让她上来。”

粟岳完全没有察觉方才玉香曾出现过。他还以为是杨暮客一道金雷将那女鬼劈死了。趁着那婢女没上来,他准备说句悄悄话,“大可道长。您教的五行之术,老朽该会的都会,当下就等着年终的大醮了。但是年终大家都希望能过一个好年。心有美梦,奈何资财不足。不知大可道长可否一助。”

“大家是谁?当今圣人大家么?”

“这……自然不是。”

玉香走进来,紧走两步来至杨暮客身前,“婢子回来晚了。”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