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门口站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大约八九十岁,站都有些站不稳,脸上的皱纹犹如菊花盛开,但面目慈祥,满脸含笑。
她身边有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孕妇很年轻漂亮,才二十来岁。
“陆景明!”钟裕压着变调的嗓子,“你怎么找到她们的?”
“裕伢子,”那个老太太合不拢嘴,她谁都没看,直奔着钟裕就过来了,张着没牙的嘴笑,“他们说你在这里,说你想见我……裕伢子,你怎么又瘦了那么多啊?”
陆景明看着钟裕表情秒变,变得柔软而狼狈,顾不得自己的回答了,连忙扶住老太太,嘴里哎呀成一片。
“婶娘,您怎么来了?您怎么来了?”
还腾出一只手去扶那个孕妇,孕妇倒是乖巧,马上自动自觉回答了,说是陆景明派人去接的,说来这里吃饭。
钟裕脸色凌乱,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慌乱,总而言之不好看。
陆景明走出去关上门,打算给他们十分钟单独的相处时间,也让自己缓缓。
他一向最讨厌威胁别人,尤其是拿别人在乎的那部分去威胁,如今虽然情非得已,但总让他有些唏嘘。
唏嘘世道之下,人心难言,人性难辨。
钟裕是穷苦孩子出身,读小学时母亲死了,读初中时父亲死了,他是跟着叔叔婶婶长大的,但读到高中,叔叔也死了。
钟裕被认为是天煞孤星,克父母克亲戚,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除了这个婶婶。
婶娘带着他和自己的两个孩子,拉拉扯扯,靠给人浆布做成衣带大,还供钟裕读大学。
钟裕对婶娘几乎言听计从,愚孝到了极致,据说有一年冬天,大雪封路,他为了赶回去陪婶娘过年,冬夜雪地里走了三十公里,赶到了家。
可这一切,都在钟裕娶了段红后变了味。
段红不喜欢婶娘这个浑身土气的老太太,不允许她进城,每次老太太进城哪怕只住了一夜,她也丢掉所有的床单被子,包括衣裤鞋袜,嫌脏。
钟裕和段红的矛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最初那层薄冰,来自这个。
02
陆景明靠在墙边等着,有个随从递过来一支香烟,他拒绝了,说自己原来瘾就不大,后来彻底戒了。
“要结婚了,准备要小朋友呢,要听老婆话。”他笑吟吟的。
他能知道钟裕这个秘密并不难,深入调查一下就知道了,难度级别不高。
钟裕私下里会去看老太太,但再也不带老太太来城里,也不再要段红陪同,这一切,变成钟家自己的事。
“我最早的怀疑来自查账,钟裕的档案里有这个婶婶浓重的一笔,但是在查帐中,婶婶那边的亲戚和叔叔的两个儿子,却半分没涉入。”
那些所有被牵涉其中的亲戚,钟家其它叔叔姑姑的孩子都有,段红家的亲戚孩子也有,唯独没有的,是这个婶婶家的两个孩子。
钟裕私底下给钱给他们买房子,隔两个月回去看婶娘,给现金,但自己的事业版图,和他们无关。
“这样的撇清关系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不熟,钟裕做了白眼狼,一个是真心疼,怕牵连他们。”
陆景明想起自己对万姿说的话:“钟裕是后者。”
而那个女人,就更好理解了。
生殖中心的老主任,半年前告诉了他一件喜事,说他的一个老病人被老天爷眷顾,突然让一个女孩怀了孕,阳痿患者毕竟不是死精,但能让女孩怀孕,也的确让人意外。
主任意外于女孩对钟裕的感情,愿意用各种方式让自己怀孕,感叹万分。
主任聊完就忘了,陆景明却记在了心上,然后交给许欢宴,要他好好留意。
对钟裕来说,五十多岁的年龄,保养再好,平日里无数崇拜者也好,追随者也好,真正赤裸相见的那一刻,他还是自卑的。
但有个女孩,年轻漂亮,像朵花一样,不嫌弃他还愿意给他生孩子,这份感动,可以说是掏心掏肺的。
所以钟裕,把这个年轻女孩秘密地保护了起来,悄没声的。
03
十分钟过去,陆景明重新推开门,老太太和年轻女孩准备离开,她们都很乖巧,没有闹事。
也不知道钟裕怎么哄的,一个个都那么听话,陆景明心想。
他做了个手势,门口进来好几个人,扶人的扶人,带路的带路,把这两人领了出去。
陆景明坐下,服务员送上热水,他倒了旧茶,开始泡新茶。
桌子上的吃食动了一点点,大部分都还是老样子,而钟裕的脸色,却灰败到了极点。
“我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了……”钟裕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既然如此,你还问我要答案干什么?”
陆景明望着茶壶里袅袅的热气,有些出神:“还是不一样的,我想从你这个当事人嘴里,得到真相。”
得到自己家如何破产,如何一败涂地,找到自己这苦难日子的源头。
钟裕脸色已经变无可变,陆景明捏住了他的软肋,却隐忍了这么久,这个小崽子,比他爹可怕多了。
他不得不屈服,就算退一万步,他不在乎婶娘,也在乎那个还没出世的小儿子。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别说孩子,连真正的“行事”都困难。
他原有的两个儿子集体倒向了段红,他还想另外开始新生活,想要正常过日子,这么大把年纪了,找到个不嫌弃他的,愿意给他生孩子的,不容易。
这是他活着的下半生的指望。
他不敢拿他们来冒险,他承担不起失去的代价。
“我都说,什么都说,只希望看在我坦白交代的态度上,你们能给我个宽大处理。”
钟裕闭了闭眼睛,彻底颓然了下去。
“景明……你父亲的事,我不是主谋,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也不是张文洋,说明白点,这不过是一个当时针对你父亲的圈套,用了整整三年时间。”
钟裕眼睛直勾勾看着桌面,神思恍惚,“十一年前,陆乘风的事业做到最大的时候,他起了在国外上市的念头。”
陆景明微微皱眉,这件事他知道,当时搞得很轰动,但后来没成。
“不是没成,其实是成了,但在最后一刻,人家把你爸爸给耍了。”
04
陆家的发家从头算到尾,26年前成立,一路顺风顺水,22年前大展宏图一飞冲天,中产小公司一跃成为国内富豪排名前几,资产上百亿。
11年前,陆家还是上升势头,并且是最好的那几年,但其实危机已经出现。
“有人看中了陆乘风的捞金能力,就开始游说他在国外上市,说拿着股市的钱,可以做更大的事。”
“你父亲的确有本事,脑子好用又有运气,国外那个人刚开始只是朋友,介绍了好几次资源,有来有往好几年后,才获得了你父亲真正的信任。”
钟裕长话短说,陆景明是个中好手,再简短的话,也听出了其中的翻云覆雨。
简而言之就是陆乘风在全部信任后,思考了三年,决定走国外上市这条路。
他计划把这个当作结婚二十五年的礼物送给妻子,没有声张,暗地里开始操作。
大量囤地,炒作,各种行为都是为了迅速扩大国内固定资产的占比,让交出去的报表更漂亮些,显得自己更有实力。
钟裕曾提醒陆乘风悠着点,但人总是这样,下坡时很容易听进人言,但无用,上坡时最听不进人言,但最有用。
陆乘风是人,不是神,他和所有人一样,有大家都有的毛病。
“张文洋示意借钱,你父亲越借越多,因为他信用很好,朋友又多,没人怀疑他会有什么问题,直到八年前,按照惯例,你父亲转了最后一笔钱出去。”
“按照惯例?”陆景明皱了皱眉,“那就是说不是第一次了?可那笔15亿资金的转账记录只有一笔啊。”
“那是来不及,之前的交易金额没这么大的时候,你父亲请安保公司押送现金的,直接运到地下钱庄,转入海外资产账户,后期具体操作我不知道,我只负责前半段。”
钟裕抹了把脸,脸色惨不忍睹,他抬头看着陆景明,目光凄然。
最后一笔他们没有介入,他和季颖都没插手,整个过程里,季颖负责借款,钟裕负责抹平痕迹,另一边操作的,是王朝阳。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都不管对方只管自己,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但因为他们的联合运作,一环扣一环,把陆乘风送上了不归路。
05
陆景明战栗着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滚烫的茶水顺着喉管往下流,一直流到了心里,烫得他心尖尖都在颤抖。
他恨了父亲很多年,那个自私的,自大的,狂妄的男人,得意忘形,最后连累他下了地狱,这些年过得连狗都不如。
深情?专一?对母亲好?
那有什么用?都是狗p!
真有本事,你别伤害老婆孩子啊!
你做的孽,却让老婆孩子活在地狱里算怎么回事?
双腿一蹬就这么死了,你是舒服了,留下来的人呢,该有多痛苦啊!
陆乘风,你这个王八蛋!
我觉得你肯定下了地狱,还是永世不得超生的那种。
他有多心疼母亲,就有多恨父亲,有多爱万姿,也就有多恨父亲。
他们原本可以不用活得这么艰难,分离六年的。
“还有什么?”陆景明哑着声音问,他本想暴怒大喊,然后拔腿就走,再不济,也应该跳起来给钟裕一顿老拳。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一场阴谋,一张谋划了多年的大网。
陆景明死死克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你倒是把自己撇得很干净。”
“我没有撇干净,但我的确只是个小喽啰。”钟裕犹豫了一下,选择了破罐子破摔。
“你以为张文洋很厉害啊?他其实面对真正的大佬时,也不过是道小菜,也只有听人话做事的份。”
他咬了咬牙,“别的我不知道,但你听过欧洲的罗布森家族吗?这种把戏他们不知道玩了多少次了,这也是围剿,把国内急于在国外上市的公司的钱捞过来,占为己有。”
犹如前些日子的期货围剿,只不过那是速战速决,这是温水煮青蛙。
陆景明直直盯着钟裕,眼神犹如刀锋凉薄,让人不由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森然的寒意。
“罗布森家族?你是说幕后主使是他们?”
06
钟裕被他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抖了一下:“是他们,我听见他们和张文洋通电话,还提到过一个周氏珠宝,那年,两个中国企业海外上市失败,都是他们弄的。”
周氏珠宝,那是另一个陆氏,最后也是掌门人身死,家产清算,负债累累。
陆景明放下茶杯,他怕自己捏碎了。
罗布森家族,就是季芳丈夫让的那个家族,老牌欧洲军火商。
他们的手早就那么长,早就伸到国内了。
“张文洋联系的是小罗森,据说是那边的二当家,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偷听到了一点电话。”钟裕有些不安。
陆景明的表情有些可怕,像一个要爆炸偏偏还忍着的火药桶一样。
小罗森,那是让的二叔,在他们的调查中也出现过,那是个狂热的野生动物爱好者,和张文洋是老交情了。
但这个人,几年前就死了,后来他的工作是让接下来了。
陆景明闭了闭眼睛,他感觉身体全身都在发冷,零下几十度都不会那么让人牙齿打颤,牙根发酸。
季家,他一直以为是大恩人的季家,到底在陆家的破产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又闪过另一个念头。
周氏珠宝的董事长是脑溢血死的,陆乘风也是,最近的朱胜定也是脑溢血……
还有谁?对了,万姿的父亲……?
哦——他不是脑溢血,他是脏器出血……
陆景明缓慢地站起身来,他如同雕塑一般木僵地立了好一会,所有的血都涌上了头脑。
“钟教授,”他目光如鹰隼,牢牢盯住了钟裕,“你们早在七八年前,就开始用E系列的药杀人了?还真是……胆大包天,视人命如草芥啊。”
“啊……”钟裕好像猝不及防,他蓦然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眼前的陆景明,往后跌倒,椅子没托住,他仰跌在了地上。
他面色惨白,冷汗瞬间从头上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