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越发的静寂,只听见慕仙宜低低的抽泣声,还有外边微风chui过瓦片的细小声响。
青白釉双耳三足香炉已然熄灭,烟气断断续续,一缕一缕的,散发出幽微的香气。阳光从窗户纸里漏出来,却越发显得屋里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凌雪棠上前几步,挥退了拭泪的鸾镜,又上前坐到慕仙宜身侧,伸手将他搂进怀里,一手不轻不重地拍他的背。
方才他看出宝函的意图,有心想阻止她——他知道宝函是慕仙宜心腹侍婢,势必情同姊妹,她若死了,慕仙宜定然会伤心痛心,可是当时慕仙宜阻止了他,皇帝面前,他亦不便与慕仙宜有分歧。他也知道,这并不是慕仙宜心狠,
是因为她更多考虑的是镇国公府的名声。
慕仙宜止了泪,声音低哑,漂亮的脸上梨花带雨,好不可怜:“驸马,一切都是我的错……害了宝函,害了镇国公府,害了你……”
他父皇说要赐爵,摆明了是暗着敲打镇国公府,只是比明着责罚看着更好看些罢了。
凌雪棠把他抱得越紧,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和着泪意的幽香,他说:“不是你的错,玄玄。”
慕仙宜一听他的话,眼泪又下来了。
“太子和四殿下的到来,都是你我不曾预料的,更何况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你也是受害者。”凌雪棠说着,动作有些僵硬地替他把挂在脸颊上的泪珠拭去,那张细腻的小脸上被泪水打得一片凉意,他的手指略略顿了顿,说道,“父亲叫我回来安慰你,可见他也是不怪罪你的,你勿要自责。”
慕仙宜心里微微好受了些,又说:“我被父皇娇宠久了,都忘记父皇是皇帝了……”
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被皇帝如此冷脸相对。他忽然明白,先前自己父皇扮演的慈父角色,只不过因为自己乖巧不曾惹出事端,若是惹出什么事端,他同样会变成那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他没有真正偏爱的人,他真正偏爱的,只有皇权。
即便他母妃曾多次教育过他这个道理,真正在懂得时候,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
凌雪棠伸手抓住他的手,只觉那只小小的、手指纤细而有韧劲的手冰凉一片,他眉头皱得越紧,道:“玄玄,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知道。”慕仙宜苦笑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却听凌雪棠低低地说:
“往后余生,你只需信我。”
他抬起头来,便望见凌雪棠那双黑眸灼灼地注视着自己,眼底是令人心安的绵绵情意。他抿唇一笑,差点又落下泪来,忙把脸埋进那温暖的怀抱中。
凌雪棠抱住他,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他身子一顿,很快点了点头。
……
当日,赐爵的圣旨果然来了镇国公府,驸马凌雪棠被赐“靖”郡王,赐田宅千亩,然而,云麾将军的封号被收回,金印一同收走,取而代之的是郡王金印,自此之后,凌雪棠再也不能去军营了。
“‘纲纪肃布曰靖;厚德安贞曰靖;仁敬鲜言曰靖;慎以处位曰靖’,父皇这分明是要驸马和镇国公府‘慎以处位’啊。”慕仙宜冷笑一声,如此评价道。
又过了两日,慕仙宜入宫去探望太子慕景珞。
东宫的侍婢内侍见他来了,不免目光都带着些许异样——毕竟太子是在镇国公府出的事,对方又是金城公主的贴身侍婢,虽说那侍婢说了与公主无关,但到底是否如此,也不得而知。
“太子哥哥如何了?我很担心他,仲安,你替我去跟太子哥哥说一声,就说我来探望他。”慕仙宜笑着对太子的贴身随从廖仲安说道。
廖仲安长年跟着慕景珞,自然知道这兄妹二人情谊不比常人,因此虽然太子出了事,也不敢怠慢,笑得恭敬道:“公主稍等,奴婢去去就来。”
正要转身进去,只听一个女声道:
“公主来得不巧,太子才歇下了。”
慕仙宜朝来人看去,只见一个打扮得甚是雍容华贵的年轻女子,瓜子脸儿,一双微长的杏眸,左边柳叶眉靠近眉心处是一点朱砂痣,薄唇小嘴,表情很是冷淡——这是太子妃吴梦芸,慕仙宜经常见她,刚认识她的时候是慕景珞大婚第二日,她温婉大方,美丽贤淑,不知怎么的,没过三年,就变得和宫里的娘娘们相差无几了——一样的雍容华贵的打扮,一样的含着锋芒和算计的眼神,更兼那刻薄和警惕的心。
可见无论什么样的女子送进宫里头,那双千姿百态的眼睛,最终都会变成死珠子鱼眼睛了。
“见过嫂嫂。”慕仙宜笑意盈盈地朝她福了福身,又说,“难不成如此不巧?怎么我来了太子哥哥就睡下了?不知太子哥哥近况如何?”
“没有大碍,不过毕竟是中了毒,身子还是很弱。”吴梦芸平静地说着,分明是不想与他多说的模样。
慕仙宜闻言,唇畔笑容消失了,自责地红了眼圈,道:“都怪我,这样不当心,竟叫太子哥哥受这无妄之灾,好在无性命之忧,否则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的。嫂嫂若是要怪罪于我,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是真的很担心太子哥哥,总是想亲眼瞧一瞧他才安心。”
吴氏却无动于衷,道:“公主何出此言,陛下也相信了公主是受人栽赃,臣妾安敢再怪罪于公主?”又拿帕子点了点自己唇边,落了眼睑,“不过太子是真的刚睡下,这几日因着身子不适,他睡觉也不安稳,好不容易入睡了,公主就别打扰他了吧?”
慕仙宜见她是有心要阻拦自己,便也不再坚持
正要顺着台阶下了,忽见一个小内侍从屋里出来,朝自己行了礼,道:
“公主,殿下请您入内说话。”
吴氏的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拿帕子掩了唇咳了几声。
慕仙宜轻笑一声,道:“大约是我说话声音太大,惊醒了太子哥哥……那我先去看太子哥哥了,告辞了嫂嫂。”
说着,不再去看吴氏,跟着那小内侍进去了。
屋里很明显的弥漫着一股药味。窗户关着,轻薄如翼的蝉翼纱做的窗纱透出阳光来,书案上放着均窑圆鼓腹三麒麟香炉,没有焚香,被阳光一照,在书案上投下长长的麒麟影子。
chuáng在西侧,慕景珞睡在chuáng上,头朝着外头,见小内侍引着慕仙宜进来,微白的俊脸露出一个笑容来。
珠帘响动,慕仙宜小步入内,见到正醒着的慕景珞,微微福了福身,正要说话请安,便听对方说: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慕仙宜连请安也忘了,忙抬头说:“我自然要来,我若不来,太子哥哥当真以为我心虚呢!”
慕景珞笑得越发灿烂了几分,伸手挥退了内侍,慕仙宜身后的鸾镜便也退下去了。
慕仙宜上前,坐到供搁鞋的木阶上,双手扒着chuáng边,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慕景珞:“嫂嫂定然以为是我对哥哥下的手,还不肯让我进来瞧你呢!”
慕景珞听他提吴氏,笑容浅淡了几分,须臾,又说:“不必理她。”
见他如此,慕仙宜心里松了一大口气,他知慕景珞是信他的。慕景珞打小宠着他,比待两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还要亲几分,虽说皇后狠毒如虎láng,但是他对慕景珞却是格外亲近些,虽说不至于亲如亲兄妹,但毕竟也不至于闹僵了。
他道:“哥哥信我就好。”
慕景珞闻言,轻笑了一声,道:“仙儿啊,你知道为什么,在这许多的妹妹里,我待你最好吗?”
慕仙宜一愣,俏皮地说:“因为我讨人喜欢呗。”
慕景珞被逗得笑得更灿烂,却是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最不像天家的儿女。”
“啊?”慕仙宜愣住了。
慕景珞唇畔噙着一点笑意,望着他,说:“你无忧无虑,不争不抢,看重情义,从不与宫人为难,你就像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女儿,浑身都是小女儿家的天真娇憨。”
慕仙宜越发惊讶了,心里想道:我这男子扮的女子,倒比过了一群真女儿家?
正这样想着,就听慕景珞说:
“好在你不是皇子,否则……”
慕仙宜吓得差点要变了脸色,好在很快反应过来,睁着大眼睛追问道:“否则怎么样?”
“你若是个皇子,不知都死了多少回了。”慕景珞笑着啐道,把手从锦被中伸出来,点了点他的额头。
“哎哟!”
慕景珞笑着望着他,末了,又敛了笑容,带着几分认真肃然:“仙儿,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你要知道,人生不可能风调雨顺,只是不知风霜刀剑何时来罢了,不要不争不抢,不要重情重义,否则,在这个宫里,在朝中,总有一天会伤心的。”
慕仙宜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说着话是什么意思。
这似乎是他们二人最坦诚的一次对话了,也是慕景珞对他说过的最推心置腹的话了。
可惜他永远都无法对慕景珞坦诚相待。
未几,慕仙宜反应过来,把头贴到他的手臂上,道:“太子哥哥,我不怕,有你和驸马护着我,怕什么风霜刀剑?”
慕景珞闻言,无奈似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