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柔答应了讨饭老汉让他下午带人来这里领粮食,府里自然就忙了起来,门口搭了一座粥棚,上上下下的厨房都在蒸馒头煮粥。
龙虎关外没有人来传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江柔再等了一会儿,龙虎关到沈府这段距离都够跑好几个来回的时间了,还是没有人来,她就放心下来,去厨房照看他们熬粥。
张姚氏跟在她身边,有些担忧的劝,“小柔,我来帮你照看,你去歇着吧,厨房现在忙得很,人多手杂的,万一被磕到撞到怎么办?”
江柔道:“大娘,你就放心吧,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看一眼,不会撞到的。”
张姚氏拗不过她,只能随她去了。
厨房里面人声鼎沸,下人丫鬟们都忙了起来,江柔说不进去,就当真不进去,只隔得远远的站着。
身边有张姚氏陪着,江柔把采香也喊去帮了忙,临近中午,府里面也该吃饭了,给城中难民做饭的工作就先暂时停了下来。
江柔想了想,拉了个丫鬟,道:“你去厨房知会一声,我的饭不用做这么多,够吃就行,府里还要布粥,开销大,就让厨房做两个菜一个汤就行了。”
丫鬟担忧道:“夫人,您还有身子,这点儿饭菜怎么够呢。”
江柔摆摆手,道:“没这么娇贵,去吧。”
以前在奉新的时候,本来就是过的平凡日子,三菜一汤,一家人吃都完全够了,她的饭量到现在也不大,这些分量,跟张姚氏一起吃都没问题,她做不了开源,但能节流,能省一点是一点。
到下午,府门口的粥棚搭起来了,饭菜也做的差不多,等把食物抬出去的时候,发现门口早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了,队已经排到长街的尽头去了。
江柔出来看到,还吓了一跳。
倒不是被人数吓到了,而是被这么有素质的难民吓到了。
她和张姚氏颠沛过一段时间,难民没少见,但极少有愿意开仓放粮的慈善富绅。
好心的人不是没有,实在是好人难做。
有些难民饿过头了,基本上已经没有理智,你布粥,他嫌你的粥太清,填不饱肚子,发馒头,他嫌你馒头蒸得太硬,卡嗓子,甚至有的人会悄悄偷食物,说好一人只能领一份,他却趁人不注意,悄悄揣走十个人的份,让后面的人没有饭吃。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江柔见过最惨的一个富绅,好心放粮,结果家门都被人给砸了,家人全被殴打一顿,家里之前的东西被搬了个空。
因为当日准备的粮食发完了,富绅让大家明日来,可是还有很多人没有领到食物,就暴乱了起来,说那富绅装好人,只做一个放粮的样子,结果只准备一点点食物,根本不够吃,就是想图一个好名声。
可是天下这么大,难民这么多,连朝廷都管不完,一个小小的富绅,怎么能做到人人兼顾?
人心是不会满足的。
江柔以防万一,还把府里的侍卫全都调来了,自己站在安全的地方,就怕乱民暴乱,结果侍卫全副武装的从府中涌出来,发现人家早就很有秩序的把队排好了,并且安安静静,不喧闹,也不哄抢。
一群一脸迷茫的难民,和一群一脸懵逼的侍卫确认过眼神,然后大眼瞪小眼。
江柔一看这情况,就把侍卫全都调回去了,然后让人开始布粥。
幽州的水金贵,厨房熬的粥少,大多还是馒头干粮等,江柔本来还怕有人有意见,结果人家安安静静,除了不断的说谢谢夫人,啥都没说。
江柔抬头望了望沈府的匾额,大概是……沈战的名字太有威慑力了吧……
接近傍晚的时候,领食物的人差不多走完了,粥桶早就见了底,干粮也发完了,江柔吩咐下人们把东西收拾好,便准备回屋子了。她正转身走了没两步,就听到后面有动静。
“喂!小哥,我听人说这里发食物,是不是真的?”
“你来晚了,粥没了,干粮也发完了,什么都没有了。”
“啊?!小哥!我一整天都没没有吃饭了,你行行好,就赏一口吧!”
“不是我不给你,实在是真的没有了啊,不行你看,喏!”
江柔扶着肚子回头去看,那个讨食物的男子正好也看见她,她明显看到,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对方眼睛里的光彩亮了亮,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子就冲到自己面前来,惊喜的叫道:“夫人?夫人是你啊?是我!是我啊!”
江柔警惕的往后推了两步,“你是……”
那男子白衣上有许多脏污,发髻虽然算不上散乱,但也绝对算不上整齐,脸上灰一道白一道,甚至依稀还有几个拇指印,像是被人打了,他不断的指着自己,“我啊!是我啊!”
江柔:“你是……谁?”
唐勋道:“我啊!小唐!”
江柔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小唐……?”
唐旭提醒道:“杏园,客栈,厨子,小唐啊!”
他这么一说,江柔就想起来了,“哦~你是客栈的小唐!你怎么这幅模样了?”
唐勋的脸顿时垮下去,颓丧道:“老板前些日子躲避战乱去了,我没地方去,在幽州游荡已经好些日子了。”
江柔看着他花里胡哨的脸,“你这是……”
唐勋叹了一口气,说,“老板忒不地道,走之前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工钱也没有结,我没钱,自然落得现在这个模样了。”
他说完,咽了口口水,脸上的表情有些羞窘,“夫人,那个……能不能赏点儿吃的啊,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就快饿死了。”
江柔对采香说:“采香,去叫厨房给小唐公子做点儿吃的来。”
采香应了是,她又对唐勋说:“小唐公子稍等一下,丫鬟等会儿就回,我有点儿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唐勋讷讷的点了点头,江柔转身走了没两步,他又追上来,在身后喊,“夫人!沈夫人!”
江柔停住脚步,“小唐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唐勋喏嗫了两下,最后好像鼓起勇气了一般,道:“夫人,贵府还需不需要厨子,我能不能来贵府谋个差事!”
江柔道:“这……小唐公子,府里已经有厨娘了,实在是……”
她没说完,唐勋就截住她的话,急急道:“夫人!求求您行行好吧,现在战乱,我实在是没地方去了,再找不到差事就要饿死了,我,我做饭很好吃的!你也吃过的是吧!要是不缺厨子,杂役也行!我不要银子,只要管吃管住就行!”
江柔十分犹豫,半晌没有给他一个回答,那成想他忽然上前一步,直接扑到在她的脚下,抱住她的腿,大声嚷道:“夫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夫人菩萨心肠,就收留了我吧!”
他看上去十分狼狈,又抱着江柔的腿嚷得撕心裂肺,甚至还挤了两滴眼泪出来,当真是一副被生活逼急了的模样。
被一个陌生人抱住腿,江柔惊了一下,急忙想把他甩开,但唐勋抱得极紧,侍卫一见了立刻上来拖人。
但这唐勋就像身上涂了502一样,任人怎么拉都拉不开,侍卫们顾及江柔,怕伤了她,也不敢太用力,江柔心砰砰直跳,道:“你放开我!你去后厨打杂!帮手!做饭!怎么都行,你先放开我!”
唐旭一听,立即就放开了她,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方才还哭唧唧的脸,瞬间就变了,嘻嘻笑道:“那就多谢夫人了!”
江柔受了些惊吓,匆匆撂下一句,“去找管家给你安排差事。”就让张姚氏扶着回房了。
很久,采香给唐勋送了饭回来,一脸担心的把江柔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个遍,“夫人,我侍卫说那小唐公子冲撞了您,您没事儿吧!有没有吓着?我去请郑大夫来给您看看!”
江柔拦住她:“不必了,我没事儿。”
采香愤愤不平道:“这个小唐公子,真是好没道理,我们好心给他东西吃,他竟然如此得寸进尺!”
江柔孕后期坐久了难受,虽然身子重,但还是时常站着,她扶着自己的腰,缓缓踱了两步,眼神放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采香见她走了神,试探着喊她,“夫人?夫人?”
江柔回过神来,觉得当真有些累了,让采香扶她去睡会儿。
天黑后,厨房的人来请江柔去用饭,她睡了好些时候了,采香怕她晚上睡不着,就把她喊起来了。
江柔让人去把张姚氏喊来一块儿吃,没多久人就来了,两人便一起去饭厅。
江柔端了碗,正准备夹菜,她突然停下,将饭菜仔细看了又看,问:“今晚的饭菜是谁做的?”
采香立即道,“我这就去问,夫人稍等一会儿。”
张姚氏问道:“小柔,这饭菜有什么问题吗?”
江柔摇摇头,说:“等一等。”
采香没多久就回来了,“夫人,今晚的饭食是白日里那个小唐公子做的,但是从头到尾都有人盯着他,他没有机会做手脚的。”
江柔看着饭菜沉思了一下,说:“另外叫个厨娘重新做一份饭菜送去张大娘的院子,我们去那边吃,这里的饭菜等一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倒掉,别让人发现了。”
采香惊呼,“夫人,您是说着小唐会下毒?”
江柔却没回答她,“等会儿你去找郭先生,让他安排两个人,暗中盯着他。”
采香虽然还疑惑,却没再多问,去让厨房重新做饭了。
夜晚,府里的人大都睡了,只有侍卫来回在巡逻。
府里都是厨娘,没有男厨子,郭尧就让唐勋跟扫地的大爷一起住了。
大爷睡觉要打呼噜,唐勋被呼噜声吵醒了好几回,实在是忍不了,悄悄爬起来穿了衣服出去。
外面已经月上中天,周围的环境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他拢了拢衣服,鬼头鬼脑的躲过巡逻的侍卫。
沈家的库房在西苑,离郭尧的房间很近,现在已经半夜,郭尧早就睡了,唐勋看了看库房那把有海碗那么大的圆锁,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这锁……至少得有个十来斤吧?
把这锁看了一遍,唐勋开始兴奋起来。
这么重的锁锁着,里面得有多少奇珍异宝?!
这可是沈战的库房啊!
唐勋左右看了看,四周寂静无比,一个人都没有,他把别在腰后的工具取出来,就着月色,对着锁眼儿就是一顿捅。
毕竟是专业的飞贼,再重的锁,在他手里就没有打不开的,他把取下来的锁放在地上,轻轻的打开库门,闪身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唐勋取了个火折子吹了吹,微弱的火星亮起,他的眼睛也亮了。
当时心里就对沈十三有了定义——贪官!
绝壁肯定是个贪官!
这一屋子的金银,他才来了幽州两年啊!
!
等把金银都摸了一个遍,唐勋继续翻找起来。
他是个有追求的飞贼,虽然金银他也喜欢,但他更喜欢那种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
毕竟金银那么重,往死里揣也揣不了多少,跑起路来更不方便。
宝贝就不一样了。
有些宝贝,一只手就轻轻松松的拿走了,还贼他妈值钱!
不过沈十三的品味,好像也只在真金白银上了,唐勋把库房都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金子和银子,连根鸡毛都没有看见。
很久,他才接受沈十三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这个事实,恋恋不舍把屋子里的金子摸了一个遍,才出去把锁重新挂到门上,回去接受新一轮的鼾声洗礼。
第二天,江柔一起床,采香端了洗漱的水进来,一边帮她洗漱,一边道:“夫人,郭管家一早就来等了,说是有重要的事要禀报。”
江柔问:“重要的事?”
采香点点头,道:“郭管家是这么说的。”
“让他进来。”
过郭尧进屋后,行了个礼,道:“夫人,那小唐果然有问题。”
江柔道:“发生什么事了?”
郭尧道:“昨晚,他溜进库房了?”
采香惊道:“他是个小偷?!”
郭尧却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有偷,只是进去看了一眼,库房里半两银子都没没有少?”
江柔道:“库房那把锁这么结实,他砸了锁进去的?”
郭尧道:“不是,库房的锁没有坏,还是好好的,江湖上有些厉害的盗贼,有没有锁在他们眼里是一样的。”
江柔闻言,拧眉沉思,喃喃道:“进了库房,却什么都没有拿……”
郭尧道:“夫人,这就去将他捉拿起来审问吗?”
江柔不答,自顾自的在思考着什么,很久,她才道:“不,先别惊动他,暗中看着就是。”
郭尧听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江柔的样子,像是已经有了主意,也不再多言,退下去了。
他走后,采香问:“夫人,您怎么知道那小唐有问题的?”
现在幽州找不到差事的人很多,碰见个贵人,他又有一技之长,想要谋个差事填饱肚子很正常。
而且直到他潜进库房之前,他一直都没有表现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昨天晚上他做的饭菜虽然让江柔倒掉了,但确实也是没有问题的。
可江柔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他不简单。
江柔听采香问,就道:“昨天布粥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采香努力想了想,为难道:“奴婢愚钝。”
“中午那来这里讨饭的老汉,饿得路都走不动了,他跟我说他们那里,有很多人跟他一样,要饿死了。”
“可是平时去包子铺买个包子,付钱吃东西都有人生怕自己买不到,这些饿极的百姓却连拥挤都没有。”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是没有道德可言的,或许可以解释为幽州的百姓素质都很高,但那么多人,不可能每个人都那么自觉。采香说:“所以……他们是有人故意叫来领粮食的?”
江柔点点头,“开始我以为是他们不敢在沈府闹事,直到小唐出现。”
“他看起来是很落魄,衣服也脏了,头发也乱了,可是他脸上的灰,是自己抹上去的。”
采香帮江柔把鞋穿上,奇怪道:“夫人怎么知道他脸上的灰是自己抹的?”
“因为他没抹匀,脸上还有手指印。”
采香道:“有手指印也不奇怪把,可能是跟流民抢食物,被不小心打到了脸。”
江柔顿了顿,说:“你去把你的胭脂拿来。”
采香没跟上她的脑回路,问道,“夫人要胭脂来做什么?”
江柔说:“去吧。”
采香小跑着去自己的房间,火速取了胭脂,递到她跟前,
江柔抓起采香的手,在胭脂盒里面按了一下,道:“你把手上的胭脂当成灰,抹在左脸上。”
采香依言照做,江柔再用自己的手沾了胭脂,抹在采香的右边脸上,她说:“你去铜镜前看看。”
采香还是不太懂她的意思,带着一脑袋的问号走到铜镜前,只一眼,她长长的‘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昨天唐勋脸上的手指印,指尖是对着鼻子,方向是向内的。
可是如果他脸上的灰是被别人抹上去的,那指尖的方向应该朝向耳朵,向外。
他应该是自己在手上抹了灰,再涂到自己的脸上,原本是想装可怜,结果后来脸上的灰没有搓匀,留下了几个淡淡的拇指印。
而且,唐勋说客栈老板卷了他们的工钱跑了,江柔却是不怎么信。
一个连吃饭都要等着伙计到齐了才动筷子的老板,耿直又爽快,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坦坦荡荡的生意人,怎么会卷走伙计的工钱?
采香不解道:“可他昨天溜进我们的库房了,是小偷!夫人为什么还要留下他?”
江柔扶着床站起来,看了看窗外,道:“是小偷么?可是他什么都没偷,如果是我想的那样……我暂时还不确定,等我再确定一下……”
这天晚上,沈十三回家了。
昨天一仗后,他也没派人回来送个信儿,虽然江柔知道这意味着这他们没有出事,可还是忍不住的担忧。
晚上郭尧来禀报说他回来了,江柔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她迎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书房了。
昨天打过一仗,江柔心里始终悬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伤着哪儿了。
他那个人粗枝大叶的,平时受些小伤压根儿就不放心上,倒是江柔老替他担心。
江柔在书房外面等了等,郭尧带人往里面送茶水,她拦住他,问道,“刚才将军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手脚不灵便,哪里看起来受了伤?”
郭尧很诚实的回答:“回夫人,将军很精神,走路都带风,看起来应该是没有受伤。”
江柔舒了一口气,才放人进去送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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