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萱一路打着嗝,脚步急急地回了“听风苑”,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安排玲珑去取避子汤。
玲珑虽然心有不解,分明床榻那常备着诸多香囊,自家女郎为何还要喝这种伤身体的东西,但也顺从地按命令去着人准备了。
“听风苑”的原有婢女过少,往前伺候谢湛的都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奴婢,扶萱虽有陪嫁,但也不能将扶家所有奴婢都带来,毕竟怀有身孕的沈云婉那头还需要更多人伺候。
故而她进了门后,谢夫人便拨了一批小婢进“听风苑”伺候,扶萱自然没有意见,她本就喜欢身边围绕着年轻人。不止如此,她还让鹤园的仟云和陌云一并进了听风苑。
如此,冷清了数载的“听风苑”,自主子大婚后就人头攒动,热闹了许多。
扶萱忙着讨好谢家长辈,也未来得及整理此处的内务,所谓百密一疏,正是稍微忽略了下,就惹了一堆事来。
不过这是后话。
当下扶萱正忙着生气。
她颤着细肩,垂着睫羽盖住眸中情绪,禀退室内一众奴仆后,便躲进了内室,伏在被衾上,细细弱弱地开始抽抽搭搭。直到到了夕食时间,秦管事来门外请她时,她才稍微停了停,窸窸窣窣地起身下了床榻。
但她并未出去吃饭,反而托腮坐在宽阔窗牖旁的蒲席上,绷着脸厉声问近前来的玲珑:“为何这么久避子汤还没送来?熬个药而已,要拖拖拉拉到何时去?”
玲珑自小在她身边伺候,对她最为了解。
扶萱嫌少有对谁疾言厉色的时候。往前在扶家,不说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滋润地都不会发脾气,便是当真有一丝不满的苗头,郎君们总能有人有办法,率先就将她那点坏脾气扼杀在“襁褓”里,她根本不会随意发火。
所以,扶女郎虽时而矫情,时而想一出是一出,却实打实是个好脾气的女郎。
而今日的女郎,却严厉地如此非同寻常。
看她眼眶泛红泛肿,玲珑担心之余,伺候地便愈发贴心,她细细解释:“往前在清溪园和鹤园咱们大多都备的别的,并未备多少避子汤,便是备了的,这几个月也都扔了。这一下要喝,总得先有药不是,我已经派人去药肆捡了,该在回程的路上,取回来我立马去熬。女郎且等等,不如趁着这空闲,先吃了夕食罢。”
玲珑称呼她“女郎”而不是谢家人喊的“少夫人”,扶萱的心情略微明快了些。
初夏的风清清凉凉,听风苑院中的花香随风入窗而来,她通过窗牖望出去,并未回答婢女的话,只突兀地说道:“清溪园的石榴花该是又开了一枝了。”
玲珑想开口与她说上几句,扶萱却是说完这一句就温声让她退下了。
扶萱再度陷入沉思。
说起来,除却当初那阵纠葛,自打扶萱真正接受谢湛起,一直至成婚前,二人嫌少有过大的争执,因相爱又放得开,于欢好之事上更是素来契合。
二人骨子里都有大胆不羁那一面,同谢湛在一起时,扶萱被他连哄带骗也好,自个主动愿意也好,算是经历颇多。单拿根本无法宣之于口的地点来说,湖里、酒楼里、汤池里、马车里……更别提其他奇奇怪怪的要求。
扶萱何等纵容他。
然,相较以往,这一回却大有不同。
以往二人未成婚,避子可以说是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便没有物件可用,谢湛到底还是会顾及她喝避子汤幸苦,最后有所措施的。
可现在呢?
肆无忌惮!
分明前一日二人才对暂且不生养这一事达成共识,且说到底,正是因这生不生的事,她才在谢家族人跟前丢了脸,才会有今日这巴巴地花力气讨好长辈们的一举。从最后一家府邸出来,终于找回来她丢出去的颜面,她总算松下一口气。
可这口气,约莫也就松了短短一刻钟。
就好比埋于深海的一座火山,不管不顾地燃烧、爆发,熔岩炙浆不计后果地往外喷涌。
扶萱愤然无比——她这是对他太好了!惯地他如此得寸进尺!
前一日还恩恩爱爱,恨不得吃饭都黏在彼此身上吃的新婚燕尔,出个门再回来就双双变了态度——这厢女主子躲在卧室一步不出,那厢男主子也是钻进书房就未再现身。
一向笑眯眯的秦管事,今日皱紧了眉头,他察言观色多载,自然明白夫妻二人这是生了龃龉,便在女主子的贴身婢女和男主子的贴身侍卫之间两头跑,祈望打探出其中缘由,也好“对症下药”。
然因涉及到如此私隐,玲珑朝他摇头,只道自家女郎不说;石清也朝他摇头,表示自家公子身子不适。
“秦管事,不瞒你说,我们女郎往前在扶家,郎君们可是争着哄的,就没有这样连饭都气到不吃的时候。你还是请郎君尽早来一趟,说几句好话就好,我们女郎素来气性来的快,去的也快。”玲珑朝他建议。
秦管事深以为然,女主子性子这般明快,定是性子过于清冷的男主子做错了。
故而他去库房寻了好几个稀罕物,一并端到书房处,隔着房门请谢湛道:“公子即使身子不适,也且与少夫人用了夕食再歇息罢,您不现身,少夫人食之无味,一口饭菜都没动过。天大的事,郎君热情一些,低个头、认个错便能过了。”
秦管事有所不知,他家男主子做错事正是因为过于热情。
此刻郎君用手帕包了冰块压着红肿的脸,闻得他话后,愤怒道:“我的头低地还不够?”
亲眼看见过自家公子脸上那清晰的巴掌印,石清也在心里默念,纵使是因公子做错事,少夫人这回的“教训”也着实令人咂舌。他家公子向来自傲,素来被女郎们追逐,莫说被人打,便是被人骂也不曾有过。现在倒好,娶了个妻子,新婚第二日被人扇了耳光,颜面何存?
且看那痕迹,若不及时处理,怕是得两三日才能消得下去罢。明日是少夫人回门,后日公子的婚假便结束了,还得上朝面对朝臣,届时……
石清浑身哆嗦了下,想都不敢继续想,转头去安排属下再拿些冰块、取些去肿的伤药来。
男女之间差异何等明显。
同一件事情,在女郎心里觉得比天还大,在郎君那里,却觉得对方多少有些小题大做。
谢湛仰躺在书房的软榻上,一边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边暗自伤神妻子这么大脾气,一不顺心就对他动上了手,今日幸而是在马车里无人看见,以后若是一个不当心在旁人跟前发威,让他的颜面扫地,往后余生他还如何体体面面地过下去?
他起身在书房踱步,苦思办法。
行到书架前时,轻扫一眼,就见原本那摆着的《威勇将军传——四》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西蜀录》地方志新书。
谢湛脚步微顿,有一瞬的晃神,记忆被拉回当时情景——
得知此书再度问世后,扶萱立刻从书斋买了一套回来。此书的着书人虽然仍只署了常瞿一人的名,但其中功劳除了有他的之外,扶萱也占不少,她因此极为骄傲,对此书也极为重视,嚷嚷着这是她和他共着的第一本书,属实意义非凡,便特意加了书封来收藏。
那书封,她都特意用蜡油和熏香处理过纸张,他都能想起,风从窗牖吹进,扶萱衣角随风轻荡,站在香炉边双手举着纸张的虔诚模样……
郎君对着书架站立良久,才大梦初醒一般,松下了下颚。
他行到书桌旁边,一手照旧压着肿脸,一手从五峰玉床上取来兔毫,在纸上落笔成文。
**
谢湛进屋时,扶萱还坐在起床后就一直坐着的蒲席上。
风从窗外吹进,她赤色的纱裙曳于地上,腰间的大带被风扬起,袖子上的蝴蝶也“飞”了起来,发间的钗环有些歪,发丝也有些许凌乱,她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庭院发呆,有种脆弱又孤独的美感,惹地人极想拥她入怀。
空气太静,除了风声,一点声响也无。
谢湛原地站了会,见她一动不动,故意轻咳了下,弄出了点响动,扶萱听出是他,眼皮都未曾抬起,就将身子移了个方向,彻底背过了身去,后脑勺对着他。
谢湛:“……”
他默默叹息一声,走到锁住的柜子边,掏出钥匙将其打开,将里头那精致的木匣取了出来,而后走过去,坐到了新婚妻子身侧,将木匣置在了二人之间,唤了声“萱萱”。
扶萱瞥见那熟悉的匣子,蓦地抬眼看他,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亏她再如何生气也从未想过要与他一拍两散,不过是打了他一巴掌给他教训而已,他冷脸一路、回府后半晌不见她也就罢了,竟然起了这个心思!
想到这层意思,几乎是立刻,扶萱就将匣子抱起,激动地站起身来,红着眼颤声:“不用你提醒我,我自会拿着你的‘和离书’走!”
谢湛眼中一惊,极快地伸手,将拔腿就要跑的女郎一拽,扯到了自己怀中,木匣子也被重重掷在地上,滚了几滚。
扶萱被他拽地短暂懵怔,清醒后便开始抗拒和扑打他,“你放开我!”
谢湛伸手抓住她细弱的手腕,“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让你拿‘和离书’,我是要放东西进去。”
扶萱绷着脸,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娇妻仰身在怀,云鬓花颜,温软可人,一双美眸湿漉漉地看他,便是心中有天大的怨气,也能被她给看消散了。
谢湛眼底的幽火轻轻颤了下,眉稍带了点笑意,盯着扶萱的眼和鼻轻笑道:“瞧这美人儿,眼睛都哭肿了。怎么就这么大火气,打长珩哥哥一巴掌还不够,回来还要气自己。”
他手压着她手腕,一并放在她腹部,扶萱被他桎梏着身子,动弹不得。此情此景一下就使她回想起在马车中的感受,太像一条任人宰割的鱼,她冷冷地道:“你让我起来。”
她想离了他,谢湛心里沉了沉,却还是耐着了性子,道:“听夫人的。”
他将扶萱扶坐起身,却还是没彻底放开她,手从她手腕上拿走,却又挪到了她的腰间,将她往怀里搂了搂。扶萱有心想躲避,却因他这一动作再不能坐稳,被迫地撞到他胸脯上,手也因本能抱住了他的腰。
两人就这么拥在了一起,如千万次相处时那样。
谢湛习惯性地俯首,鼻尖先去嗅她头顶,再挪到额侧,再至鬓边和耳垂,唇若有若无地吻她,吻她脸颊的每一处。谢六郎这是在用实际行动讨好女郎,可扶萱却不想接受他的示好,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将小脸扭到了一边去。
谢湛少有的耐心再度被她耗了大半。
于他而言,他已然如此示好,她也得给他个台阶,二人才能都体面地将这事揭过去。
他沉着脸,看扶萱扭开去的小嘴,袖中手指紧着暗自压抑怒气,待心平气和后,才“啧”了声,温柔又轻佻地说道:“长珩哥哥不是按你要求来的么?你在车里不是叫我给的么?我不过是听命行事,怎最终没得个好,还被你赏了个巴掌。”
这话太让人无地自容,扶萱羞耻地蜷缩起脚趾,转过来烫红的脸看他,又羞又恼地:“我要的是那、那个么?你这是强词夺理!”
既然她肯与他讲这事,便证明二人有希望能将话彻底说开,消弭芥蒂,谢湛满意她的反应,轻挑起眉,再度刺激她道:“不是么?那你当时要什么?你说说看。”
扶萱到底是鼓足了勇气,道:“谢湛,你是郎君,这种事上,我本就不如你,而你力气又大,手段又多,但凡一开始,我都是按你喜欢的来。可你不能每次都这样,但凡你要如何,就得我顺着你。我若不顺着,你就觉得我是欲擒故纵,你就用你的手段想方设法地来磨我心智,直至我无法招架,不再拒绝,甚至主动的地步!你总这样牵着我的鼻子走!”
本是好好的话,听得谢湛耳朵里,却有那么些夸奖他的意思了,他跟被她的话取悦到似的,顶着消了一半的巴掌印,朝扶萱展出笑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道:“可我夫人喜欢啊。”
扶萱脑中“轰”一下,羞得无法,脸红地更彻底。他没说错,她一边恼着他,却又喜欢他如此。
她高声道:“可我们说好了先不生养,而且你开始前信誓旦旦说了什么?结果呢?你就趁我意乱时胡作非为!一回不够,还、还、还……我又喝了避子汤!以后想生也可能生不了了!”
话说开了,其实也是小事一桩。
扶萱气恼谢湛不顾她身子,谢湛气恼夫人因一点小事对他动手,两人只要一起及时沟通,就不会将如此小事发酵成大问题。
谢湛听她虽是发怒,可语气里明显带了那么点噌意,便也明白,扶萱只是需要他给她赔个礼道个歉的意思。
他手从扶萱腰上拿开,从广袖中取出写好的纸,铺展在二人身前,“夫人,你来看看。”
扶萱本就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待他铺开时,便已经开始关注纸上的字。
这是一纸《家规》:
第一条,生子之事上,以妻子意思为准,丈夫不做任何强迫,只配合;
第二条,妻子不可动手打人(除去夜间特殊时候),尤其是脸面上,更不能当着旁人的面打;
第三条,
一代名士这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写地正正规规,话直白易懂却不太正经,一看就是仅限于两人之间私下做的约定,第三条之后都是空白,这是留着往后补充的意思。
扶萱看完后,抬眸看谢湛,听他道:“夫人可同意落款?我取来木匣,就是要将经你我同意后的这纸〈家规〉放进去,不是什么要你拿‘和离书’。”
夫君如此知情识趣,挨了一巴掌打还想地这般周全,扶萱眼眸晶晶亮亮,唇角带笑,利落地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这才扑到谢湛怀中,软软地喊他:“夫君。”
谢湛挑眉看她,听她关心他道:“你的脸还疼不疼啊?你过来,我这就给你好好吹吹。”
经此一事,二人自然是和好如初,如胶似漆。
哪想到,扶萱这不生子的念头,回了趟扶家,短短一日,就被刺激到打消地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