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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楼,二楼临湘阁,扶萱与几位女郎在此相聚。

临湘阁此屋所处位置绝佳,从西面窗牖能一眼瞧见乌衣巷繁华的街道,东面,则能通过特殊设计的极大的一扇月型窗牖,赏到秦淮河的沿河风光。

时值黄昏,正是落日长烟弥漫之时。

几位女郎坐在月型窗牖下,扶萱托腮往外瞧,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女郎们谈话,心里回忆“临湘阁”这三个字的由来,便就又回忆起那日与王芷怡在此处偶遇,又相谈的场景。

婚后愈发端庄娴雅的王芷怡招呼她道:“扶女郎,转眼又是一年,真快。分明与你才见过没几回,竟是像相识数年一般。听谢伯母说,谢六郎与你十月成婚,恭喜。”

扶萱没料到,竟然还能从往前因同一个郎君与她互不相让的女郎口中,听得这般恭喜她的话语。

王芷怡口中异常平缓的声色,让人有种她与谢湛这一对“君子淑女”结过亲,又退了亲的事,仿佛是前尘不值一提的小事的错觉。

但当真也只是错觉。

在扶萱礼尚往来地也恭喜她新婚时,王芷怡轻声一笑,道:“多谢扶女郎祝福,与郎君谈诗论赋,赌书品茗,确实颇有乐趣。至少,不会被郎君休了,再谋另娶高门。”

由深浓底蕴的世家望族精心将养出来的、见多识广的名门贵女,果真是不一样,精通后宅斗争的精髓。面上看着是眉目傲然、态度坦然,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不着痕迹就使人心中泛苦。

扶萱即刻就听出,王芷怡是在暗讽谢家往前对她的打算。

不得不说,王芷怡当真聪明,知晓如何一针见血,只言片语便搅动起来扶萱的情绪。

饶是扶萱非常明白,现在谢湛根本不会再如先前那般,轻视她与扶家,但不得不承认说,被王芷怡揭开了这么一个疤,将遮掩住的血淋淋的阴暗历史摊在了眼前,使她心中极为不是滋味。

真要说起来,还是源于她与谢湛的开端便不纯粹。扶家不自量力地去攀世家庇佑,谢家无比现实地利用了他们的爱女心切。

显然,王芷怡并未想就此打住。

她不等扶萱言语,又再度自顾自地讲了她和谢湛的恩师南月先生的事,其间还特意穿插了不少与谢湛年少时的趣事,不无意外地,听得扶萱脸色一阵变幻过一阵。

末了,她得逞般地勾了勾唇,道:“哦,对了,我七弟遭人陷害,前些时去大理寺报了案,谢六郎说定会不遗余力替我们查明真相,还请扶女郎在见到谢六郎时,代我致谢一句。”

诚然,王芷怡想必不清楚此事与扶萱相关,她说这句话,不过是要影射说谢湛仍在帮王家,可听到当事人扶萱耳里,却变了味道。

扶萱当即便滞在了原地。

建康城近日流传的传言她不是不知。她从当日出现在明月山庄、又常流连于花楼的扶潇处一打听,便知是扶潇刻意所为,且是谢湛授意。

可当下是什么情况?

合着,谢湛不仅没准备惩罚那王七郎,还要帮其申冤?他有何冤屈?没得到她的“冤”么?

扶萱本就被王芷怡调动了情绪,此刻心绪乱着,听得这话,不免就有些怒气填胸。

她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被人欺负,自然想着立马解决对方,可她的未婚夫显然不是这种想法。

拿远点的事儿来说,王艾推她入水,谢湛视而不见过;在戈阳郡时,她问过他,若陷害伯父和父亲之人是王家,他会动他们么,谢湛避而不答。近的,便是谢湛本人在温泉山庄被人下药、差点与王芷怡成为真夫妻之事,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未予计较;还有这回王七郎的事。

他自己都说从案件既得利益者来看,“凶手”与“得利者”脱不了干系,仔细一想,几件事还皆与王家相关,却是桩桩件件都被谢湛弱化了去。

那日她被送上了王七郎的床榻,王七郎未曾得逞奸计,所以谢湛便不准备追究了么?

扶萱不禁暗忖,为何对待王家时,眼中容不得沙子的谢长珩会额外宽容,底线会这般低。她不可自抑地怅然若失,甚至开始怀疑,这些算是与她结亲而拒绝了家族联姻,谢湛给王家,准确说,给这位有青梅竹马情谊的王芷怡的补偿么?

若是扶潇在此地,肯定要因扶萱此刻没甚出息地被人带着情绪跑,而往她头上敲洞箫,再叹一声,你这女郎陷入情事,怎就变地这般患得患失?想知道缘由,直接去问他就是。

可惜,无人给扶萱醍醐灌顶。

扶萱天生好面子,以她的思想,谢湛哄骗她王七郎一事,本就该是谢湛前来与她解释、朝她认错,可左盼右盼,一连半个月,清溪园的墙根都异常安静。

不止如此,这期间,谢湛甚至连一封书信也未曾送给她,扶萱不免又回想起往前约他游丹亭那回的事,她递出去平生第一回朝男郎的邀约,殷殷期待半个月,请贴却如石沉大海,没从谢湛处得半个消息。

分明才在明月山庄朝他温情表白过,又任他于身上驰骋,事后肿了几日都没消下去,按理说该是两人关系更近一步,他该对她愈加珍视才对罢,可转眼他便玩失踪。

距离婚期还有三个月,人都没嫁过去,他便如此肆无忌惮地忽视她。

又气又怨相加,扶萱反思,是她对那位郎君太好,把他太当一回事,他才不懂珍惜。

既如此,她就该冷待他,身行力践地忽视他,给他点颜色瞧瞧。是以,她才故意在这乞巧节,对男女有特殊意义的日子,约好友相聚。

“萱萱,萱萱!”张瑶的呼唤打断了扶萱含着愤懑的思绪。

扶萱回神,察觉到方才有人在问她话,问道:“瑶瑶,你们方才问的什么?”

刚定了亲的张瑶的堂妹张清道:“你这不是与谢六郎十月成亲么,你的婚服可是备好了?在哪家绣坊定的?可给我瞧瞧看?”

谢湛早与她讲过,她的婚服不用自个操心,他那厢会尽数安排。

可扶萱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凉凉地道:“临时备也来得及。婚期虽是定的十月,可还早呢,世事难料,谁知期间有无意外,保不准今年就成不了。”

说这话时,扶萱不知竟会一语成谶,当下她心中有怨,自然是想到什么便给两位好友说些什么。

扶萱的落甫一落地,屋内倏尔静了瞬。

扶萱垂着眸子思索,对她对面朝她使眼色的二人的神色全然不觉,只用手指摩挲着茶盏上的纹路。

从她身后缓缓地投来一袭暗影,尚未全数笼罩住扶萱,扶萱又抬眸看向张瑶二人,置气般地道:“定了婚期若是不想出嫁,可有什么悔婚的法子?”

张家两位女郎面颊僵硬,神色变地古怪,蹙眉看着扶萱。

“你们给些建议啊。”扶萱催促道。

张瑶虚咳一声,道:“萱萱,我突然想起来还要去给旭儿置双鞋,清儿整好过会子要去绣坊,饭也用好了,我们便先走了。”

扶萱立即挺直腰背,坐地笔直,不满道:“你们方才不是还说稍后一并去游河,怎能出尔反尔!”

“这不临时想起来还有事么。”张瑶抱歉道,拉着身侧的张清,起身即走。

“哎,哎,哎……瑶瑶,清儿!”

扶萱伸手去捉对面二人的袖子,那二人却脚底生风似的,没让她摸到半片衣袖。

扶萱看着二人逃遁般的背影,失落地垂下了长睫,看来这乞巧节,注定是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

正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我陪你。”

扶萱被这突兀的声音吓地抖了下肩,转身看去,就见一道顷长的身影立在窗边,来人一身白衣出尘绝世,风从窗外吹进,他衣袂飞扬,有芝兰玉树之风采,神色高贵傲然,优雅迷人,墨黑的一双桃花眼深情无比地看着她。

扶萱的心脏不受控地剧烈砰了好几下。

可转瞬,她的脸色就变地极冷淡。

面前这位,不是知她心意后转头就忽视她的郎君,又是谁人?

不是得世家深厚底蕴精心栽培,与那王芷怡一样,气质高雅,却是满肚子坏水的上流贵族郎君,又是谁人?

看着扶萱一寸寸冷下去的脸色,谢湛嘴角溢出一声自嘲:“看来,我又不长眼地招惹到夫人,要夫人与我生分了。”

谢湛说着话,上前行来,伸手要揽扶萱的腰肢,却被扶萱往后一退躲了开。

扶萱冷声道:“你我尚未成婚,莫要‘夫人’‘夫人’地唤我。”

谢湛向来不是好脾气的人,被扶萱当着外人下了脸面,莫名奇妙地说要悔婚,现在还拒绝他的触碰,一副当真要计较他称呼的模样,他心中疲惫与失落相交,也冷了脸色。

见他如此,仿佛整个人又回到了青云之巅,与自个隔山望海,扶萱讽刺地勾了勾唇。

话本子里果真说的不错,天下男儿多薄情,得之易,便不会珍惜。

她的神色全数被谢湛收入眼中,这不像只恼他欺骗她的反应。

心思回转间,谢湛开口卖惨道:“我五日没阖眼了,这里的伤也未来得及换药,就来寻你,一来就听闻什么‘今年成不了婚’,‘悔婚’的话,呵,当真动听。”

他说着话,指着自己的胸脯,皱起了眉头。

谢湛方才说第一句话时,扶萱就听出了他嗓音中饱含疲惫的沙哑,现下再听得他受伤,见他眼下一片乌青,目中都是红血丝,扶萱心里揪痛了一下。

一时间,心痛掩盖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恼意,她到底没忍住,开口问道:“你这些日做什么去了?怎么还受伤了?”

谢湛微不可查挑了下眉。

猜的不错,果真是在恼他没去见她。心肠还是那么软,恼着他,却也还要关怀他的伤。

四目相对,谢湛看到扶萱一寸寸柔下去的眼神,倾身极快地搂住她的腰和后脑勺,在对方尚未来得及拒绝时,便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