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
白昼,四合院内,鸟语花香,歌舞升平。
一声锣响,惊起檐上鸟雀腾飞,环绕四合院的红绿,却在连串的乐器交鸣和人声喝唱中无处落脚,腾在那耀眼灿烂的阳光里盘旋鸣叫。
“昏王!想我弟兄二人在朝,东挡西杀,南征北战,有这等汗马的功劳,你为何搬请各路诸侯,灭却我弟兄,是何道理?”
戏台上,小锣打边快而密集发声清朗,京胡马尾弓擦弦刚劲嘹亮,三弦粗犷、豪放侧抱于怀。京板,京钹快而高昂,将戏台上愈演愈烈的气氛推到了顶点。
架子花脸扮演,勾红十字门脸的司马师搜出血诏,在戏台上拉住软弱无骨的曹主,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好贼子!”婉转的女声唱起,曼妙的身姿甩袖跃起坐于地上,引来架子花脸一句朗声,“好奸妃!”
锣与板与钹接连奏响,台上戏子分别拉开距离定格站姿,在板鼓快速密集的连续敲击下,文场的乐器开始接连奏响,那婉转凄厉的女声开嗓,戏台上散拉散唱,“见贼子带剑进宫廷,吓得我三魂少二魂,不跪万岁来跪你,都督饶我命残生。”
“好奸妃!”花架子脸接唱,“昔日里纣王宠妲己,为国忠良受凌逼,桩桩件件都是你这奸妃做的,忠良怎能保华夷,恨不得一足踏死你!”
体型宽厚,勾红十字门脸的戏剧演员一扬手抬脚朝向地上女戏子跺去,黑须飞舞,右手顺势负于腰间拔出锃亮的宝剑,日光照在露天的戏台上,折射宝剑的光辉令院子里另一头二楼坐茶看戏的林年微微侧眸避开,在耳边也响起了那凶戾蛮横的戏声,
“七星剑下——命归西!”
“好贼子!”
大红色的戏台上,戏子们接二连三粉墨登场,深沉、抒情的唱腔,将曾经历史上发生过的那些故事,跨越了数百数千年的时光娓娓道来,顺着官窑中的上好珠芽冲进喉咙里。
林年坐在四合院二楼的木栏边,身旁桌上是一副上好的官窑茶具,李获月坐在侧坐,安静地提着壶中的茶水倒入公道杯,让每一杯都是能品到色、香、味一致的好茶。再等到林年手中的茶喝干净时,双手奉茶到前,尽显礼仪之本。
林年目视着李获月起身奉来的馨香好茶,片刻后也双手接过,闻香品茗,让茶水香味在口齿间回转几次后放下茶杯,望着对门院中戏台上尽心尽力为他们这独独两位观众表演的戏子们随口问问,“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清风吹拂探入栏杆半寸的花枝,阳光在桌上投下雕梁斑驳如是繁花的影子。在四合院的内院里,如意宴款待的秘党贵客们纷纷离去之后,那沉入池塘底部的喧嚣没有多久就再度被热闹唤醒(承接第一千一百零六章:赠予的财富)。
“戏不好看吗?”李获月坐在沉香椅上,正对着内院中的戏台,她的坐姿很挺直,腰线如枪,就算是喝茶看戏也像是在完成某种艰巨的任务,一丝不苟。
“好看,这是京剧?”
“豫剧剧目,京剧唱法,来北亰自然要听京剧。”
“没有研究过,从小没听过几场戏,大概听不出豫剧和京剧有什么差别。”林年说。
“豫剧是在明末时期传入河南的山陕梆子,结合河南土语及民间曲调发展而成的,节奏独特,歌词非常口语化,京剧更为正统,‘高雅’,虽然比不上昆曲,但相交豫剧的大平调、怀绑的确要高上许多,也就是所谓的‘阳春白雪’,其实这种说法并不确切,只是民间的调侃。”
“一个更接地气,一个更正统。”林年总结了一下,“这场戏叫什么?”
他看见戏台上的饰演妃子的戏子被武官左右挟持,以一丈白绫活活勒死,身着黄袍似是皇帝的戏子竟软弱跪在那花脸前祈求生路,感到有些离奇。
“红逼宫。”李获月抿了一口香茶,“又名《大司马带剑入宫》《铁笼山》,讲的是曹芳书血诏欲杀司马师,后被司马师搜出血诏,杀张缉于宫门,绞张后于宫内。也有豫剧的版本,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找先生来唱。”
林年右手轻轻捻着官窑杯的杯口,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以及茶水白雾熏燎手指的温热和湿润,半晌后,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把注意力投在了阳光大号的戏台上,看着那跪地求饶的黄袍之人,静静地用心欣赏这出放在什么地方都堪称顶级的戏剧演出。
一场《红逼宫》结束,但内院的戏剧并没有结束,在戏台上的先生向着这边二楼的两位看客鞠躬离开后,台上的布置立刻被人撤换,打扮成另外一场戏的演出风格。
“下一场是京剧《逍遥津》,京剧四大须生高庆奎的代表作之一,内容大概是汉献帝因曹操权势日重,与伏后计议,派内侍给后父伏完送去血诏,嘱约孙权、刘备为外应以锄曹。”李获月给林年报幕。
林年喝了口茶,又拿了桌上盘中的一块福字饼,一口咬下去是玫瑰豆沙味的,齁甜,想来是特制的点心,正得他喜欢,于是多吃了几块,没有回答李获月,只是安静看戏。
戏台上人影起,人影落,红幕后乐器交织缠绕。二黄唱腔每句都精雕细刻,不同凡响,堪称京剧老生声腔艺术之典范。回龙腔气口有力,适时收腔,如若不是在开放的庭院,而是在剧场,一口“喷”出足有炸棚之效。
林年只是安静地看着,茶水端起一杯又一杯,福字饼吃完后拿枣花酥、太师饼、佛手酥,看完第二场戏后,台上继续重扮风格,李获月照常报幕,《逍遥津》之后是《开国图》,看完《开国图》之后是《大郑宫》。
整整四出剧,林年和李获月没有多余的闲聊,李获月报幕,林年品茶看戏,偶尔遇见听不懂的桥段便开口问,李获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作为正统的人,她可能不喜欢看戏听曲,但相关的知识却是从小就懂得的,替林年扫盲倒是恰到好处。
四出戏听完的时候,已经快要夕阳西下了,在血一样的余晖中,戏台上的先生们为两位忠实的看客行礼,听了一天也知道这是最后的结束时刻的林年也站了起来为这些艺术家鞠了一躬,一旁的李获月坐在位置上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戏台上的装饰被搬走拆掉,连带着那些演出了一整天的戏子离开内院。
两人重新坐在桌上,茶壶中的茶水在不知添了多少次后终于干涸,茶具中还留有微凉的水痕,装点心的盘子里也只剩下被夕阳照红的面屑。
“感觉怎么样。”李获月问。
“好听,但不大听得懂,要想听懂得研究,或者常听。”林年说。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林年陷入了沉默,左手扶着木栏,看着空荡荡的戏台不语。
“如果你的答案是拒绝,也无妨。”李获月平淡地说。
“不是拒不拒绝的问题。”林年扭头对她说,“是今天我根本就不该留在这里。”
“所以是拒绝了。”李获月凝望着林年的瞳眸,在没有点燃黄金瞳的情况下,这样的对视让林年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陌生,那双褐色却比黑色还要深沉的眸子,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什么理由。”
“你的理由。”
“很难说。”
“是很难说还是不想说,亦或者不能说。”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林年左手捏拳轻轻靠在嘴边,侧头看着被夕阳照成一片红的池塘和柳树,“有什么意义吗?我不谈你的成功可能性,就算你做到了你想做的事情,现在的情况和以后的情况会发生什么改变吗?从这里走到那里,总是为了什么才走这一段路,更何况这条路上究竟存在着什么,你是清楚的。”
林年说完后默然了数秒,望着孤寂的内院说,“我需要一个理由。”
“硬要说理由的话,那大概是方向吧。”李获月开口了,“我们一直以来都走错路了,自然需要有人站出来,把道路重新铺回正轨。”
“确定正统方向的人应该是那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长’。”林年说,“我以为你会很尊敬他们,以之马首是瞻。”
“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我也以为你会很尊敬你的校董,以之唯命是从。”李获月回答。
“......”林年点头。
“宗长们趋之若鹜的方向是什么,能让你如此厌恶,不惜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就我看来,正统的方针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改变,也从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如果真的在预谋什么很糟糕的事情,那么秘党理应知晓并且防备,但就我这里没有得到任何的风声,正统百年如一日都只是在...稳步发展?”
林年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什么好的词语来形容正统长久以来的趋势,他们从不争夺霸权,也不为屠龙的使命献出热血,他们对金融和土地浅尝即止,只维持最小的需求量,欧洲的混血种们曾经都警惕着东方盘踞的各个宗族联合体埋藏的野心,但到头来,那只沉睡的巨龙似乎真的睡过去了,偶尔翻个身让所有人知道他没有死去。
“......”林年微微皱眉,他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从没有真正了解过正统。
见到林年的思考,李获月缓缓说道,“人生不过三万天,借副皮囊已,生命无永恒,时间一到,该老的老,该走的走,临了空空,没你也没我,无一物带走。”
林年顿了一下,低头见到茶具上那水痕涟漪倒影的李获月的垂眸。
“听说过酸碱体质理论吗?”她问。
“没有。”林年摇头,然后等待下文。
“那是一个简单的概念:体质偏酸会生病,纠正酸性、酸碱平衡就能治愈疾病,回复健康。”
“听起来很扯。”
“你不信?”
“傻子才会信。”
李获月点头,“这的确是一个骗局,“酸碱体质”最早是由一个美国骗子提出来的,创办了一个募捐会,希望世界各方的有钱富豪能为他研究长生之法进行资助。”
“真傻子才会上当,有钱人比他想象的要聪明。”林年摇头,不太懂她提起这个做什么。
“我们投了一个亿。”李获月说,“欧元。”
林年抬了抬眼皮,眼睛略微显得睁大了一些,然后恢复正常,“...那你们是真的牛逼。”
好气又好笑,他有些想不到正统会在这种事情上拿这么丰厚的资金打水漂。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千秋万载,不过弹指一挥间;百年人生,不过短短须臾泡影。”
“长生。”她轻声说,“宗长们一直在求长生。”
“长生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长久的命题,从秦始皇东海炼丹,到西王母不死药,从西游记中唐僧肉长生不老,到闻一闻便可延年益寿的蟠桃,世世代代,从未停息。”
“那些都是神话。”林年提出异议。
“龙族也是神话。”李获月淡淡地说,“你不可否认,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长生之物,并且就在我们的身边。”
林年沉默了些许,凝视李获月,“我不太明白这和你想去台上唱第五出戏有什么关系,上位者求长生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李获月说,“刺秦之声,自始皇帝求仙药开始日益水涨船高。”
“所以你是担心那些宗长们为了长生走火入魔,一直做出错误的决策,直到将正统这艘大船开去撞上大山,沉入礁底?”林年试着理解李获月的想法。
正统的宗长们为了长生越来越疯狂,无所不用其极,正统以后的路自然也会越走越偏,李获月作为正统的“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所以在大乱之前提前先下手为强,拨乱反正,倒也是符合情理的发展。
“......”林年望向李获月被夕阳照红的那张似是没有染上什么多余颜色的脸庞。
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下一刻,李获月说,“其实长生的办法,宗长们已经找到了。”
林年微微一怔,盯向李获月。
“听说过换血延寿疗法吗?”
林年微微皱眉,轻轻点头。
普世的换血延寿疗法的概念最早源自2005年Nature的一项研究。该研究通过外科手术建立年轻小鼠和老龄小鼠异体共生模型,使它们共享血液、器官和环境,观察对衰老的影响。
实验结果的发现,年轻小鼠体内环境会促进老龄小鼠的肌肉再生能力和肝脏的增殖能力,这种促进作用是由于老龄小鼠组织局部前体细胞的激活实现的。
这项研究从而得出结论,年轻的系统性环境能让衰老的前体细胞恢复活力。该论文发表后,引发了一阵研究年轻血液延缓衰老的热潮,后续逐渐成为这一领域的奠基之作。
林年真正了解换血疗法的契机却是之前一次歌剧院中的拍卖会,那款名为“水蛭药剂”的出自皇帝一方的产品,根据当时主持拍卖会的paco所言,水蛭药剂的根本的理念也是通过水蛭净化龙血的毒素,将干净的血液换入受术者体内,让龙血活化干枯衰老的身躯,治疗疾病,得到重生。
同时,也是那一次,皇帝向他第一次伸出橄榄枝,承诺可以利用水蛭药剂的技术将苏晓樯改造成混血种,延长她的寿命,让她能真正地登上舞台。可最后林年拒绝了,毫不犹豫的。
林年还未再说什么,正在沉思之时,在她身旁的李获月站了起来。
她拿起一根桌上的竹筷走到了屏风前,口咬竹筷抬起双手将黑色长发挽起,右手插入竹筷做发簪,背向林年,双手交叉捏住那身白色t恤的左右衣角,轻轻一翻脱去了自己的上衣遮盖的白色t恤,将赤身那美丽到令人晕眼的胴体暴露在了夕阳的红光里。
“你要——”林年话没说出口,目光就骤然锁在了李获月后背髂骨翼的位置。
那是靠近腰椎的地方,有着一个银色的小孔,就像一根空心的针管,深深插入固定在了女孩的身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