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夏日骄阳似火,埋伏在铁嘴山的军士们已被洒脱了一层皮。石虎同样受到太阳摧残,满嘴是泡,只是作为主将,不好意思骂娘罢了。他在埋伏点正好看到白龙江水蜿蜒地流过铁嘴山,阳光射在白龙江上,白龙江如一条白练,灵动异常。
此时再好的景色都不能吸引石虎的兴趣,他在心里把太阳的十八代祖宗都操遍了。
黑雕军军士长期在野外作战,还能忍受如此酷热。阶州步军就不行了,已经接连了昏倒七八个人。
好不容易盼到太阳落山,郭炯派来报信的黑雕军士来到营地。听到李家坝大战得胜的消息,全军欢呼震天,既庆祝胜利,更主要是庆祝埋伏结束。
石虎高兴之余,暗暗有些郁闷。在阶州任刺史以来,他两次率兵出战,一次扑了空营,而这一次连鬼影都没有见到一个。
他下决定追捕大蕃残兵,免得漏了大蕃人祸害村民。
一千五百人分成五队,每队三百人,从铁嘴山出发,分成扇形搜索大蕃残军。大蕃人却如土遁一般,从阶州、成州消失得无影无踪。
按照侯云策吩咐,所有被俘的大蕃人全部送到了凤州。
第一个被送到凤州的大蕃人就是被周青、武家强捉住的大蕃伤兵达娃贡。
侯云策来到凤州后,发现凤州西蜀军根本没有留下象样的周边部族记录。作为边关节度使,肩负守土重任,侯云策如今对周围邻居们的情况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幸好凤、成、阶三州紧靠大蕃人地盘,投降过来的三州官员中懂大蕃语的着实不少。
大蕃王国分裂后,紧靠阶州的大蕃部落相互征战,大蕃乱成了一片。现在大蕃的具体情况,三州官员各种说法都有,不少还互相矛盾。侯云策在三州找来几名常年在大蕃境内做生意的商人,才对大蕃境内基本情况有了较为准确的了解。
侯云策当上节度使后,准备建立一个情报组织。以前情报工作是由侦骑来做,但是,侦骑毕竟主要是临敌侦查,收集战场情报很出色,但是搜集人口等各方面情报就显得力所不逮。
凤州大战中,钱向南的出色表现深得侯云策信任。侯云策准备让钱向南承担此职。
大蕃俘虏送来之后,钱向南挑选了三名精通大蕃语的官员作为通译。
达娃贡送到凤州时,已被打得不成人样,脸上、身上全是伤痕,血、水、汗和泥土,混在一起就如穿了一件铠甲。达娃贡虽说狼狈不堪,神情甚是倨傲,站立着不肯跪下,被亲卫狠狠地在脚弯处踢了一脚,才跪了下来。
这是第一个送来的大蕃俘虏,侯云策亲自参加审问。
侯云策打量了受伤的大蕃人一番,问道:“你是哪一个部落的,叫什么名字,你们大蕃人为何要到阶州烧杀抢夺?”
新任命的通译把侯云策的问话讲给达娃贡听。
达娃贡努力想从地上撑起来,被亲卫压着,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仰起头,喘着粗气,并不回答侯云策的问话。
侯云策见达娃贡满脸不服气,对亲卫道:“让他站起来吧。”
亲卫松手,达娃贡如弹簧一样马上就站了起来,怒视侯云策。
侯云策道:“把他的绳子解开。”
达娃贡手脚早已被绑得麻木了,解开绳索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向亲卫动起手。达娃贡身后站着的两个亲卫都是身高力壮、膀大腰圆的好汉。达娃贡刚有动作,便被两名亲卫狠狠地按在地上。
贺术海东从侯云策身后跑了过来,使劲踢了他几脚。
达娃贡受伤后,体力大大下降,被几名亲卫痛殴,却无还手之力。他本来一直没有开口,气极之下,使劲大叫了起来。
侯云策问道:“他在叫什么?”
通译对侯云策道:“节度使,他在骂我们不是好汉,问有没有人敢和他单打独斗。”
贺术海东轻蔑地道:“这个大蕃人口气还不小,让我来教训他。”
侯云策练习天遁功已久,虽然传说中的内力仍然没有丝毫踪迹,但是听力、视力和身体的灵活性、协调性在练习天遁功后却大大提高了。他见达娃贡满脸桀骜不训,有心示威于他,好彻底收服他,对众亲卫道:“你们退后,今天我来过把瘾,拿这个大蕃人来练练手。”
贺术海东道:“何劳云帅动手,我来。”
侯云策道:“伤好没有?”
贺术海东挺起胸膛,道:“就是被戳了几个洞,早就好了。”
贺术海东是粟末人,擅长角骶之术,原本由他来教训达娃贡是极好的。侯云策久未与人交手,确实是手痒难耐,道:“你平时还可以上战场,别和我争。”
贺术海东这才悻悻退下,将这个大蕃人让给云帅。
众亲卫退下后,达娃贡昏头昏脑地爬了起来,听到侯云策吩咐其他人退下,猜到他是这里最大的官,存了“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的心思,大叫了一声,向侯云策冲去。
众亲卫常在每天晨练时和节度使较量,知道节度使历害,见节度使想过瘾,都退到一边,轻松地看起热闹。
达娃贡扑到侯云策身前,挥拳向侯云策面门击去。大蕃人打架,没有招式,出手就是朝对手要害部门招呼。这一拳劲力时足,又重又狠。
侯云策看着大蕃人的拳头来到面前,右手迅捷无比地抓住了达娃贡袭来的手腕,用脚别住达娃贡的右脚,身体一扭,顺着达娃贡使力的方向加了把劲。这是“小别腿”招数,侯云策以前在黑城练得纯熟,此时用来,得心应手。达娃贡收不住力,向前扑到在地。
达娃贡爬起来后,不肯服输,又奋勇攻去。侯云策打得极为轻松,达娃贡每进攻一次,就被摔倒一次。摔倒七八次后,达娃贡彻底认输了,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经过这几下折腾,达娃贡伤口又血肉模糊。
侯云策心里有一丝疑惑,自己刚刚说完要“过把瘾”之后,这名大蕃人就朝自己扑来,看来这名大蕃人懂得中原话,于是激将道:“大蕃人只有站着的英雄,没有坐着的狗熊。”
达娃贡听到侯云策此言,虽说坐着舒服一些,为了面子,还是撑着站了起来。
他这个举动,没有逃过侯云策眼睛,道:“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你是我手下败将,我问你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
达娃贡还是不服。侯云策猜到他的心思,道:“你不受伤时,打得过我吗?”
达娃贡想了一会,摇摇头,开口道:“你是谁?”竟是一口纯正京兆府口音。
侯云策有心想威服这名大蕃人,没有隐瞒身份,道:“我是雄胜军节度使侯云策,你是谁?为何会说中原话?”
“你是节度使?”达娃贡不敢相信,迟疑地问道。
侯云策道:“正是。”
在妈妈给他讲的故事中,节度使是很大的官,而且全是大胖子,比如胡禄山。而这个节度使打架如此历害,大大出乎达娃贡意料。达娃贡呆了一会,才道:“输给你,我服气。我叫达娃贡,是浑末部大蕃人。”
达娃贡开口说话,侯云策知道能够收服此人。他见达娃贡身上血水直流,叫来韩淇给达娃贡包扎伤口,随后又命人端来好吃的,让达娃贡饱餐了一顿。
达娃贡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原以为被捉住必是死路一条,谁知受到节度使的礼遇,更佩服节度使勇猛,便有问必答。浑未部的来历和到阶州抢夺的原因,以及自己在白龙江河岸杀人之事,没有任何隐瞒,竹筒倒豆子,全部讲了出来。
大蕃王国和大武王朝争夺河陇之事,侯云策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听了达娃贡的讲述,侯云策才对归义节度使张议潮以及西汉金山国有了完整了解。
“我们浑末部大蕃人长期受到回鹘人、党项拓跋部落的攻打,这次,达布带着浑末部族和党项拓跋部落打了一个大仗,我们人少,打输了,达布才带着部分部族逃到了卓尼。”
“党项拓跋部落的骑兵到了卓尼没有?”
“拓跋部大队骑兵还没有到卓尼,前锋小队已经在卓尼出现了。”
“你为何会说中原话?”
“我们浑末部大蕃人和大武人在甘、凉十一州一起生活了七十余年,浑未部大蕃人中有不少带有大武人血统,我的母亲就是凉州大武人,因此,我会说中原话。”
听到此,侯云策眼前一亮。他非常仔细地询问了浑末部大蕃人和党项拓跋部落的详情,不厌其烦,翻来履去地问。
侯云策询问达娃贡的时候,钱向南也在达娃贡身边,凭着对侯云策的了解,知道节度使这样问定有深意。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地图,边听边对照着查看。
达娃贡被带下去后,侯云策把地图摊在桌上,看了很久。
钱向南静立一旁,眼光随着侯云策的手指在地图上不断移动。
良久,侯云策才从地图上收回眼光,道:“大蕃王国从松赞干布开始步入辉煌,武力强盛。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战略失误,在抵抗回鹘、大食的进攻之时,还和大武朝长期征战。大蕃物产不丰,如何禁得起长期的大战,肯定会被拖垮。现在强大的大蕃王国不复存在了,大蕃人分成一个个小部落,最多是骚扰边境,构不成大患,反而是党项拓跋部落和回鹘人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大,必将成为我们的大敌。”
钱向南有些不解,道:“回鹘人势大已久。党项拓跋部不过是镇守夏、银、绥、宥四州的一个藩镇而已,节度使为何要说党项人要成为我们的大敌?”
侯云策指着地图,道:“党项拓跋部据有夏、银、绥、宥四州,这是他们的地盘。有了这个地盘,若出现豪杰之士,居住在灵州以及清水河边的大量党项人,很容易团结起来,形成一股大势力。现在党项人、回鹘人都在南侵,我们不可不防啊。若放任不管,不管是党项人还是回鹘人,占了大蕃人土地都会坐大成势,尾大不掉。”
钱向南从郑州开始跟随侯云策,现在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无数事实证明,节度使眼光非常独到。他以前对党项不重视,现在仔细想来,节度使所言极有道理。
达娃贡降服后不久,在李家坝被俘的大蕃人也被送到凤州。这一批大蕃人所说的情况和达娃贡所讲基本一致。
经过反复考虑,侯云策决定把卓尼、若尔盖和松潘纳入黑雕军势力范围,帮助浑末大蕃人在卓尼、若尔盖和松潘站稳脚跟,在凤、成、阶三州前面形成一个战略缓冲带,把党项人、回鹘人的势力挡在卓尼、陇西以北。
至于甘、凉十一州,黑雕军的实力还远远不够,暂时不在计划之内。
侯云策写了奏折,把大蕃人入侵之事向林荣作了奏报,并提出帮助浑末大蕃人在卓尼、若尔盖和松潘立足,堵截住党项人、回鹘人南下的势力。
此时,林荣正在集中精力关注征南战事,无心管理西边之事。他告诫侯云策不要惹出祸事,影响大局,同时又让他酌情处理。
侯云策写了奏折后,并没有等到林荣回话,多次召集钱向南、郭炯两名亲信,仔细推敲建立缓冲区之事。十五天后,方案较为成熟了。
达娃贡到凤州的第十五天,侯云策把达娃贡叫到衙门内。
达娃贡所受皆为皮外之伤,休养一段时间后,早已行动自如。他进院子时,看见侯云策和钱向南正坐在小院下围棋,便恭恭敬敬站在在一旁等候,不敢有任何造次。
侯云策落下一粒棋后,对钱向南道:“你这条大龙死了,认输吧。”钱向南持棋良久,道:“我确实输了。”
双方罢战,侯云策这才抬头看了一眼达娃贡,对亲卫道:“安座。”
座位安好后,达娃贡并不敢坐,仍站在一边。
侯云策道:“西汉金山国被回鹘人灭了三十多年了,浑末部现在还想不想击败回鹘人,夺回被占土地?”
达娃贡神色黯然,道:“西汉金山国被灭后,浑末部族人就如无根的草,有家无处归,只有四处飘零,现在很难凝聚在一起,复国没有任何希望。”
侯云策道:“达布在李家坝吃了败仗,只带一百多人逃了出去。”
达娃贡闻言大震,抬起头,喃喃道:“达布也败了。”达娃贡跪在地上,头伏在地上,先是轻声抽泣,随后嚎啕大哭,“两千浑末男儿,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只剩下一百多人,佛祖啊,保佑我们浑末部吧。”
院门外有几名亲卫,听到哭声,不知何事,朝院子奔来。钱向南走到门口,对亲卫摇摇手,亲卫们才各回原位。
侯云策等到达娃贡哭够了,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把眼泪擦了。我有事要和你说。”
达娃贡从地上起来,站在侯云策身旁。
侯云策说道:“你的爷爷是西汉金山国左武卫上将军,达布的爷爷是西汉金山国右金吾上将军大将军,是吗?”
“是。”
“浑末族人中不少人有大武人血脉,所以对我来说,浑末族人不是大林的敌人,你们现在落难了,我要尽力帮助你们。”
达娃贡不敢置信地看着侯云策,见侯云策说得极为严肃,小心问道:“节度使怎么帮我们。”
“你和达布都是浑末族的勇士,我任命你为千夫长,带着浑末部族在若尔盖和卓尼之间放牧。达布也是千夫长,带着浑末部人在若尔盖和松藩之间放牧。”
达娃贡迟疑了一会,道:“若尔盖、卓尼和松藩,本是大蕃人的领地,为何要节度使来任命。”
侯云策冷冷地道:“若我不帮你们,你们能够挡住党项人、回鹘人的进攻吗?恐怕到时连大蕃本地小部落也会吃掉你们,我可不愿意浑末部永远消失,你愿意吗?”他又道:“若接受我的任命,我可出兵帮助你们击退回鹘人、党项人和大蕃本地部落,你们不需上贡,还是干老本行,好好放牧,多养马匹,专供我们黑雕军。我会和你们公平交易。”
侯云策的条件并不苛刻,达娃贡想到浑末族人反正走投无路,而自已杀了达布堂兄,遇到达布肯定难逃一命,但是若得到大林军支持,自己和浑末部族人都还有一线生机。想到此,他不再犹豫,道:“我接受节度使的任命。”说完,跪在地上,行过大礼。
(第九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