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是怎么看待党锢之祸的呢?”荀谌忍不住问道, “阿生的立场跟我们不太一样吧。”
“你问我的话……”阿生侧头思考,“宦官中有眼界有才能的人,一百个才能出一个;士人好歹十个中能出一个。若非要拿士人和宦官相比,自然是士人掌权对百姓来说要更好一些。”至少世家还要脸, 大部分宦官强取豪夺的时候连脸都不要。
小荀彧比哥哥和大侄子都机灵,知道阿生还有下文,主动替她接了个连词:“然而——”
“然而,从最初的本质上来说, 这是一场皇权对抗贵族,中央对抗地方的战争。”
“啊……”荀彧瞪圆眼睛呆呆地看向阿生。只见阿生目光游离, 声音越来越低, 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微微眯起, 嘴角微微勾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生!”荀攸的声音将她拉回来, “党锢之祸重大, 李膺、陈寔皆是仁慈正直的长辈,却因此遭受无妄之灾, 我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可笑之事。”
阿生一愣:“不, 我是想到了一些别的。”
“愿闻其详。”
“党锢之祸重大, 一概而论以我们如今的阅历和眼光是很难说清的。不如以小见大,仅仅以李公之事为例,辩论一二。”
李膺抗命, 是这次党锢之祸的□□。
说起来还是要跟连年的天灾扯上关系, 皇帝为了应对灾祸, 除了大搞祭祀外,还有一种积德措施叫做“大赦天下”。皇权肆意凌驾于律法之上,本来也没什么,上千年来中国人民都已经习惯了。大赦嘛,是好事啊,是德政。偏偏这场大赦被宦官利用了,他们贴身服侍皇帝,消息比其他人灵通得多,自然就提前知道了大赦的时间,故意让门人属下在大赦之前获取了不少违法利益。等到大赦的旨意一到,所有罪行一笔勾销,岂不美滋滋?
出身高贵『性』格孤傲的李膺能忍吗?
当然不能忍。于是这位刚刚上任的河南尹不顾大赦的命令,将自己地盘上的阉党该杀的都杀了。这下皇帝不干了,大赦的命令是皇帝下达的,李膺的行为妥妥的是抗旨,在藐视皇帝的德政。李膺为什么敢藐视皇帝?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声望极高,背后有一大群姻亲故旧给他拍手叫好。皇帝越想越气,要给李膺治罪,但满朝堂的士大夫十之**都替李膺求情,皇帝就将求情的人都记到了不许当官的名单上。“你们滚吧,朕不跟你们玩了。”再加上宦官们趁机怂恿,打击异己,最后牵连越来越广,终于酿成了党锢之祸。
“李公之事,前因后果我们都是知道的。”阿生坐正,直视对面的小伙伴们,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大赦天下是错误的吗?”
荀攸迟疑了一下:“不是,大赦是陛下的仁慈,但仁慈不该用在宦官身上。”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作恶多端?但是被大赦宽恕的其他罪人,就没有恶了?大赦宽恕的所有人都是罪人啊。既然如此,为什么同样的罪行,不是宦官一党的就可以被宽恕,而是宦官一党的就不可以被宽恕呢?”
荀攸闭嘴了。
荀谌接口道:“虽然旨意是一视同仁,但人心里总有个评判标准。有些人作恶多端又狡猾,常常凭借权势躲避法律的惩罚。不能用雷霆手段消灭隐患,等到能让他们伏法,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深受其害。”
“阿谌既然认为李公凭借道义作出的判断要高于皇帝的旨意,那我们只要有道义就足够了,还要皇帝做什么呢?还要律法做什么呢?”
“呃……阿生你别……”
阿生冷着脸说道:“一个个就凭自己的道德观念做事,完全不听中央指挥,换做谁当皇帝都忍不了。今日是李公这样的贤明的人违背律法,能得到人人称好;明日换做一个愚蠢之人凭借自己的道德做判断呢?后日换成一个贪官污吏凭借自己的道德做判断呢?”
荀谌长大了嘴:“你……”
“李公自认为正义,或许他也确实是正义的。然而凭借大义抗旨的风气即便是正义的,也不可以开,因为它是在毁灭王朝威信的根基。用蔑视律法的方式去打击宦官,就比藐视律法的宦官们更高明吗?我怕从此士族和宦官都会为了毁灭对方而不择手段,那才是更恐怖的事情。”阿生一口气讲完,伸出第二根手指:“问题二:以暴制暴,可乎?”
室内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阿生伸出第三根手指:“我还有问题三,律法……”
“主人,饭菜已送到。”
阿生放下右手:“送进来。”她『露』出一个笑:“哎呀,我们也就随便说说,于改变现实没有任何作用。吃饭,吃饭最大。”
荀谌荀攸这才将提到喉咙口的那口气吐出来,相视苦笑。他们若是晚生两千年,就能够知道这是法治思维对人治思维的诘问。但现在,他们只能感受到原本光鲜亮丽的东西被锋利的逻辑肢解得支离破碎。
“你越发不得了了。”荀谌嘟囔,“我必定要告诉六叔。”
阿生连忙后退半公分:“我可不曾诋毁名士。能够不畏强权,就算做得过界了,从本意上来说还是比同流合污可贵得多。”
荀攸叹气,刚刚那句“以暴制暴,可乎”太过振聋发聩,后面补上的这句再平和都显得有些敷衍。
相比较起来接受良好的是荀彧。他一边对着自己盘子里的豆腐流口水,一边还要问阿生:“但是如今吏治败坏,宦官为非作歹。贤明的人要对抗他们,该怎么做呢?”
“我若是知道,我就能当三公了。”阿生敷衍小朋友,低下头去吃饭。大灾后的每一颗粮食,她都吃得很珍惜。
小荀彧不死心,等到吃完饭了还来继续纠缠她:“阿生看得跟我们都不一样,自然也该有不一样的解决之道。你不要因为我年纪小而敷衍我。”
解决之道当然是新制度啊。宫廷制度、法律制度、土地制度、教育制度和官员选拔制度都要推倒重来。而在此之前,上层建筑的革新需要底层生产力的支持。阿生抱着一个花盆喊送客:“朝廷争斗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懂,我只会种花做饭。”
小荀彧泫然欲泣:“阿生敷衍我,连一个花盆都比我重要。”
阿生抬眼望天:“不光比阿彧重要,对于我来说,这个花盆比整个党锢之祸都要重要。”
“看上去就是很普通小芽,长着两片绿叶,也没有花。这个是什么?”
“这个叫番……花。”阿生含糊了一句,“我等了足足三年才等到了一块番花的根。”坑爹的空间,这么一点块根,光是培育足够用来大面积种植的幼苗就得花上几年吧。
明年她将亲自南行,将这点宝贵的幼苗送到南岛上。一直到董卓之『乱』之前,她都不打算让这个东西外流。虽然阿生对于黄巾起义仅仅只是记得一个名字而已,但她清楚地知道:番薯,原理上是可以给东汉王朝续命的东西。百姓一旦吃饱了,就不会起来造反,但反过来会让腐朽的制度在她有生之年一直延续下去。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阿生不光不能让东汉的寿命延续,还要促使它的崩溃。
要怎么做呢?
做坏事什么的明显不是她的长处,因此她从出生开始思考了十多年都没能拿定主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震『荡』全国的消息从雒阳传来。
皇帝刘志驾崩,享年三十六岁。
谥号桓。
虽然他在位的最后一年因为发动党锢之祸被世家黑了一遍又一遍,但临到死了,官员们还是给他一个不错的评价。
辟土服远为桓,克敬勤民曰桓。
桓帝时虽然军费开支大,但靠着张奂、段颎、皇甫规这些将领的努力,对外从没有打过败仗;且桓帝还算是比较能够压服众人的一位皇帝,五侯贪赃枉法最后被惩罚了,外戚梁氏为非作歹最后被剿灭了。除了已经成为大势所趋的世家、几千年来的德治体系,以及层出不穷的天灾是他干不翻的之外,要说明显的施政方面的大错,还真不太找得出来。
尽管跟桓帝有祖父的仇恨在,但到了举国为哀的时候,阿生还是同情桓帝的。他并不愚笨,也并不残忍,是东汉末年的这道救国之题太难了,难到可以消磨一个人的雄心和生命。
汉桓帝走了,只留下了三个公主,没有皇子可以继承王位。
世家出身的窦皇后升级成为窦太后,太后的父亲——着名士人领袖窦武为大将军。他们在商议后将一位十二岁的刘氏宗亲迎立为新帝。
一切,表面上像是当年梁冀和梁太后故事的翻版,但还是有了细微的不同。
第一,窦武不同于跋扈的梁冀,他是士林的精神领袖,道德楷模,“三君”之一。
第二,不同于桓帝刚刚登基时以曹腾为首的宦官集团的低调,如今宦官和士人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且双方都已经尝过了用血腥手段消灭敌人肉体的滋味。
伴随着懵懂的小皇帝的车驾进入京城,新一轮的腥风血雨即将拉开帷幕。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