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邹元标的话,左光斗愣在当场,陷入了沉思。
就连坐在一旁的李邦华,也沉思了起来。
片刻之后,左光斗算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不禁暗自苦笑,自嘲自己确实多虑了。
先不说能不能把江宁和魏忠贤拉下马,反倒是江宁和魏忠贤,只要他们点个头,不知会有多少人争着出手对付自己和杨涟。
就以如今东林党在朝中的势力而言,他和杨涟怕是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左光斗仍带着疑惑开口问道:“恩师,那为何您还让弟子与大洪继续弹劾江宁和魏忠贤呢?”
一旁的李邦华也将目光投向邹元标,同样希望得到答案。
邹元标一脸正色地看着左光斗,问道:“共之,你还记得东林书院的初衷吗?”
左光斗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地说道:“上辅君王安社稷,下报黎民享太平。”
邹元标听后,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共之,那你愿意为了这个理想,搭上自己的性命吗?”
听到邹元标的这个问题,左光斗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看着左光斗的模样,邹元彪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初衷,老夫年轻时便时刻铭记于心。
后来入朝为官,老夫屡屡弹劾张居正。
最初,我也和你一样,满怀壮志,想着凭借自己的本事,上辅君王安社稷,下报黎民享太平。
可如今回头再看,那些举动不过是自命不凡、党同伐异、结党营私罢了,早已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为师错了几十年,如今,为师决定为了当初的那份理想,搭上自己这条老命,只为助江宁一臂之力,希望我大明朝能够重现中兴之象。”
听到邹元标的话,左光斗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道:“弟子愿随恩师一同舍身殉道!”
听到左光斗的回答,邹元标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开口说道:“老夫在江宁身上,看到了当年张居正的影子。
大明何其有幸,能出一个张居正。
大明又何其不幸,仅有一个张居正。
所幸苍天眷顾,如今又出了一个江宁。老夫坚信,假以时日,江宁的成就必定远超张居正。
在江宁的辅佐之下,大明必将更加繁荣昌盛,远超汉唐盛世。”
听着邹元标的这番话,左光斗满脸的不敢置信,疑惑地问道:“恩师,为何您对江宁的评价如此之高,甚至说江宁远胜当年的张居正呢?”
邹元标神色平静,缓缓开口说道:“张居正是儒家出身的弟子,当年推行改革,行的却是法家之事,才有了万历中兴的局面。
只可惜,天意弄人,神宗皇帝与张居正之间渐生嫌隙,最终分道扬镳。
张居正的改革大业也政息人亡,就连他本人,最后也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局。
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左光斗听闻,沉思片刻后说道:“应当是张居正当年改革手段过于强硬,得罪了太多人,又与神宗皇帝产生隔阂,所以才最终失败。”
邹元标听完,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又意味深长地说道:“一个只信奉儒家的人,很难成功,因为太愚昧。
而一个只信奉法家的人,很容易失败,因为过于激进。
而一个只信奉道家的人,可能会避世,因为他会自己定义成功。
而真正的强者,从来都是做儒家人,行法家事,生道家之魂,将儒、法、道三家思想融会贯通。
张居正身上,仅有儒家和法家的影子,唯独缺少道家那份顺应时势、张弛有度的魂魄。
但江宁却恰恰相反,他三者兼备。
更为关键的是,江宁此人至诚至信,与当今陛下情同手足,亲如兄弟,这份君臣之情,足以与汉昭烈帝和诸葛武侯相媲美。
如此君臣二人,将来必定能有始有终。”
左光斗听完之后,愣在当场,半晌无语。
就连一旁的李邦华同样被邹元标这番见解震撼到了。
静下心来仔细回想,江宁自入朝为官以来,虽出身锦衣卫,一路走的是武将路子,可众人却更习惯尊称他一声“江大人”。
对于同僚,只要对方有才能,江宁都会大力举荐。
国库亏空,江宁也是不遗余力地改革商税制度。
为了填补国库,他甚至不惜血洗天津、山西的官场,手段强硬且果断。
而且江宁答应别人的事,向来言出必行,做事有始有终。
至于他行事的手段,更是花样百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让人捉摸不透却又不得不佩服其成效显着。
就在这时,邹元标开口问道:“共之,你可知为何李三才三族被诛,九族流放,叶向高被迫辞官还乡。
东林只剩你和大洪挑大梁,且你们还频繁与江宁针锋相对,可江宁和魏忠贤却始终未曾将你二人拿下?
就连皇上,也始终只是对你和大洪小惩大诫,没有痛下杀手?”
左光斗听完,苦笑着说道:“或许在皇上和江宁眼中,弟子等人从来都不值得他们正眼相看吧。”
邹元标听完,缓缓摇头,说道:“你和大洪带领东林党人频繁与江宁针锋相对,江宁、魏忠贤乃至皇上,又岂会从未正眼看过你们?
皇上之所以留着你们,是因为皇上看得比我们更远、更高。
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
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
古语云‘黄河清,圣人出’,可黄河何时清过?
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的田地,黄河之水同样灌溉了数省两岸的土地。
不能因水清而偏用长江之水,也不能因水浊而废黄河之水。
皇上和江宁留着你和大洪,任由你们屡屡与江宁、魏忠贤作对,每次结果都是东林损兵折将,势力被削弱。
而聚拢在江宁和魏忠贤身旁的官员却越来越多,这些人可都是效忠皇上的人。
皇上就是要留着你和大洪,以此稳住江南东林士人的心,同时逐步削弱东林在朝中的势力。
不然,不用皇上开口,也不用江宁示意,光是魏忠贤点个头,你和大洪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皇上和江宁都清楚,即便今日彻底铲除了东林,日后还会有其他党派冒出来。
所以,便一直留着你们两个,如同钓鱼一般,将东林党人一步一步削弱。”
左光斗听完,只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才惊觉,原来小丑竟是他自己。
他不由暗自苦笑,心想败在江宁手里,他不冤。
原本以为皇上是对朝政不管不顾,把朝中大小事务都一股脑交给了内阁和江宁、魏忠贤等人。
如今看来,皇上才是那个对局势看得最透彻、最清醒的之人。
这时,邹元标迈着沉稳的步子,缓缓向前,走到左光斗面前,神情凝重地开口说道:“共之,老夫身为东林党创始人之一及元老。
如今看来,东林已变成大明身上的一个毒瘤,正一步步侵蚀着大明的生机,长此以往,终将把大明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老夫决定拼上这把老命,也要清除东林的隐患。
所以才让你继续与大洪一同弹劾江宁和魏忠贤。
如今,东林在朝中的势力虽已大不如前,但在江南等地根基依旧深厚。
若是你和大洪倒下了,东林必定还会推出其他人。
与其坐等东林士绅重新推出代言人,不如由我们师徒几人,亲手将东林拽入深渊。
彻底清除大明身上这个毒瘤,即便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听完邹元标的话,左光斗一脸正色,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弟子誓追随恩师,竭尽所能弥补这些年犯下的过错!”
这时,一旁的李邦华也站起身来,神色严肃地说道:“弟子也愿意一同追随恩师!”
听到李邦华的表态,左光斗大为惊讶,满脸的不敢置信,他看向李邦华,开口问道:“李大人,你也是恩师的弟子?”
李邦华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说道:“本官早年曾受业于恩师门下,知道此事的人不多,本官对此也从未声张过。”
听闻此言,左光斗算是彻底明白了。江宁之所以能够凭借五军都督府夺取兵部军权。
进而握有大明北方数省的兵权,原本他以为只是李邦华与江宁同属一党。
如今看来,自己这位恩师在背后想必也出了不少力。
左光斗不由感慨,自己在这群人面前,自己就是个新兵蛋子。
随后,邹元标又向左光斗仔细叮嘱了一番,说道:“共之,趁着如今江宁尚未领兵出征,你拉着大洪随便找个借口,再弹劾江宁一次。
借此机会把朝中那些不安分的东林党人都引出来,给江宁和魏忠贤创造收拾他们的机会。”
左光斗闻言,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便起身告辞离开。
望着左光斗渐行渐远的背影,邹元标轻抚胡须,目光幽深,喃喃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随后,他转头看向李邦华,神情凝重地说道:“孟简,依老夫推断,重庆府陷落一事,必定和江南东林士绅脱不了干系。
而且四川局势极为复杂,西南土司都蠢蠢欲动,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务必全力配合好江宁,一旦西南战事陷入僵持,久拖不决,那么如今这大好的中兴局面,必将毁于一旦。”
李邦华听完,同样一脸正色,坚定地点点头,说道:“恩师放心,弟子定会提前和江大人通个气,全力配合江大人的行动。”
邹元标听后,露出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
随后,李邦华也起身告辞。
邹元标独自站在书房之中,缓缓开口吟道:
“红尘波浪两茫茫,
忍辱柔和是妙方。
从来硬弩弦先断,
自古钢刀口易伤。
人为贪财身先丧,
鸟为夺食命早亡。
任你奸滑多取巧,
难免荒郊土内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