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闻言阿旭呼吸一窒,猛然间神经如一张拉满了的弓,绷到了极致。
“我恨这个孩子,因为他我才会被那些畜生坑害。我想尽办法让自己流产!”
黄鹂神色中憎恨和无奈苦苦交织,最后露出个凄凉的笑来。
“可是!他却那么顽强地活了下来,直到他第一次胎动,我再也不忍心伤害他。”
那根脑中绷紧的弦应声断开,阿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怔怔地看着黄鹂。
只见黄鹂眼眸哀伤地看着地上的阿旭,缓缓道来。
“怀胎十月,我生下了你。他们想着我再也不会离开了,替我解开了脚铐。”
“我很爱你,可是我从未想过留在那里,一刻都没有。”
阿旭通红的眼里盈满了泪水,颗颗滚落。
黄鹂忽然间神色紧张,语速加快。
“我找到了一个村里人上山打猎的机会,抱着你打算逃离村子,却没想到那天突然下起了暴雨,大家提前回来了!”
众人的心情随着黄鹂的语速跟着起起伏伏。
阿旭震惊地看向黄鹂。
他没想到,原来妈妈离开的时候是带着他一起的。
从小村里人就告诉他是妈妈抛弃了他。
原来,不是,他一直都被坚定地选择着。
“他们把我们母子俩逼到了绝处,我知道如果再被抓回去,我这辈子就再也逃不掉了。”
“我害怕地窖里的黑暗,害怕无处不在的霉味,害怕冰冷的脚铐,所以留给我的,就只有一条路了。”
黄鹂的眼睛里黑幽幽的,没有一丝光亮。
江又年觉得,这种死寂,就像是他第一次看见的湖一样。
“你投湖了。”
江又年几乎是用着肯定的语气。
黄鹂回过神来,看着江又年赞赏地笑笑。
“你很聪明。暴雨之后,湖水水位暴涨,不再是晴天那个清澈见底的浅水湖,而是一个连接地下暗河的深水湖,汹涌湍急。”
“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我把阿旭交给了黄英,我跟她说,要好好保护弟弟。她很听我的话,说自己会用生命来保护他。”
从头到尾,黄鹂没有说过黄英半句不好的话。
看来,黄鹂已经不怪黄英了,或许她从来没有怪过她呢。
除了当初那个天真的谎言。
可是,为什么黄英会把黄鹂困在这里呢?
黄鹂的眼神看向空无一物的虚空,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我以为自己死了一了百了。没想到,那天我投湖之后,村子后面的山发生了山体滑坡,一座山把整个村子都埋了......”
“无一生还。”
众人大惊。
什么??
莫村的人......全都......死了?!
那......那阿旭是?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阿旭的身上。
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是真相,就在眼前。
阿旭也被惊得愣在了原地,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那他?也死了?
“我刚到黄泉,转眼,就发现莫村的人全都来了这里。”
“没有看到黄英和你,我以为你们还活着,直到村长告诉我全村的人都死了。黄英无法接受没有护住你的事实,在来的路上逃脱了阴差的管控,抱着你跑了。”
黄鹂悲痛的眼神忽然间对上阿旭的视线。
往事的残忍再次被生生剖开,黄鹂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阿旭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自己这二十年来的岁月。
捉猫逗狗,一个人哭,一个人笑。
后面有了湖娘的头发陪伴自己。
他甚至已经接受了莫村的一切,已经做好了被永远困在村子里的准备。
竟然?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
“那后来呢?妈妈。”
阿旭红着眼眶跪坐到了黄鹂的脚边,神情哀默。
这声“妈妈”让黄鹂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伸出手怜爱地拍了拍阿旭的脑袋。
而后露出了更加哀默的神情。
“没找到你和黄英,我没办法安心去投胎,就一直在黄泉中搜寻你们的痕迹。”
“直到我找到这个怨境,才发现......她已经成了一方怨主。”
直到现在,众人才真正得到确切的肯定,黄英,才是这个怨境的怨主。
“这个怨境跟村子一模一样,我一进来,就被困在湖里出不去了。”
“是黄英把你困在湖里的?”
孔鹊的好奇到达了极点,赶紧抓着要点问。
“不是,怨境里的一切都是黄英的执念所化,她执着于我的死,我是死在湖里的。所以一进来就被困在了那里。”
“她要为我报仇,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被拖进湖里淹死了。我的行为受她的意念控制,一旦有人靠近湖边,就会被拖进湖里。”
“每次平怨的人进来,都会被黄英献祭。”
原来是这样,众人了然,这就可以解释当初的事情了。
湖娘想出去,又不断攻击进来解救的人。
这违背了她的本意,一切都是因为黄英心中的恨。
“但是……村民不是都死了,去投胎了吗?那怨境里的村民是?”
江又年忽然间想起了在香案前祷告的村长。
“整个怨境,从来都只有我、黄英、阿旭。除了进来平怨的人,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又年看到了黄鹂眼中朦胧的雾气。
那不自觉放轻的呼吸,好似下一秒她就要消散了。
困守二十年的怨境,竟然也只是困住了他们三个人吗?
那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那些人呢?
他们却逃脱了一切罪责前去投胎?!
这不公平!
“凭什么?!凭什么为非作歹的人可以在死后把一切罪孽抛弃去开启新的人生?!”
“凭什么真正的受害者要困守一方,无人做主?!”
江又年情绪失控地站起来痛斥世道不公。
这天地之间,竟昏暗得让人看不到一丝光亮!
无声的悲伤在蔓延,密密麻麻地包裹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良久,一只手搭在江又年的肩上。
“十八层地狱他们过不去。”
谢南州冰凉的声音响起,江又年抬起微红的眼睛,诧异之色在眸中缓缓荡开。
此话一出,凝滞的空气也渐渐缓和起来。
黄鹂怜爱地擦去阿旭脸上的眼泪。
继续缓缓道来。
“我一进怨境就被困在了湖里,哪里都去不了。只是我没想到,黄英会执着地把阿旭养大。”
所以?
阿旭是被在怨境中养大的亡灵?
可是亡灵的年龄不是被定格在了死去的时候吗?
阿旭死的时候才几个月大,为什么现在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最后问题还是抛给了黄鹂。
看到阿旭强撑着维持在脸上的坚强,黄鹂只觉得心里翻滚的苦涩越来越浓。
“黄英接受不了我和你接连死去,所以她在这里给了你二十年。出了怨境,你依然还是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阿旭在听到这一切后,眼里积蓄已久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滴滴滚落,一张脸苍白得吓人。
他这二十年,又算什么?
“同样的,黄英也是,她死的时候也只有十岁,你们看到的她,是她的心魔。”
黄鹂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再也提不起说下去的勇气。
孔鹊等人不明白,什么心魔?
明明黄英才十岁,为什么在她的怨境里,她会让自己成为一个那么......悲惨的模样?
“也许,黄英执着的不只是你的死,还有阿旭的死,你临终托孤把孩子交给了她,可最后孩子也死了,这对她是双重打击。”
谢南州缓缓道出了心中的猜想。
这个猜想得到了黄鹂的认可。
“是,她不仅没有放下我们母子,更没有放过她自己。她让自己背负上了同我一般悲惨的命运,她在折磨她自己。”
这让众人想起了初见黄英的场景。
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被杀猪匠打得鲜血直流。
还要被一家两兄弟当作生育的工具。
这,竟然是她自己的选择 。
她在用最残忍地方式惩罚自己。
她在用黄鹂遭受的一切来惩罚自己。
惩罚自己当初的天真,害死了她最敬爱的老师。
惩罚自己亲手葬送的一个花季少女的生命。
她要用自己来偿还。
要用全村人的命来偿还。
不管是谁,只要进了这里。
统统都要成为湖娘的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