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8章 人间地狱
“抓稳!”
帆布刚卷,风忽急,吹得船身直接打了个转儿。
楚禾大喊,纵步上前将高老头按倒。
下一刻,巨响起。
“轰!”
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是,如困境之兽的绝望嘶吼。不是震撼,倒让人觉得有几分凄厉。
不知是地底翻了身,还是江水被掀了底。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巨手,恶劣地搅动水面,又好似有巨物将要从江底破水而出。
如同天罚,灵魂颤栗,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等命运审判,听天由命。
摇橹和划桨停了, 只有于春和几个弟兄还在死死打着船舵。
船头顺着水流方向漂行。
而足有两人高的浪头已然笼罩头顶。
“轰!”
一瞬间,本就稀薄的空气尽数抽空,呼吸一滞,然后身体不受控地向前扑去。
尽管已经事先做好了准备,但手还是被震开。在骤然成池的船板上滚动浮沉,在船舷边缘磕磕碰碰,身体悬空又落实。
木船横冲直撞,在浪尖大起大落,发出濒死的呻吟。
陶三之等人青筋暴起,缆绳紧紧嵌在肩头,勒出深深血痕也不曾松手。
虎口震痛,木橹碎裂,船桨也不知所踪。
“咔嚓。”
猛烈撞击后,船身还是撞上了岩石。
不知是船体的那个部位,木板或者是龙骨,断木声清晰响起。
船身开裂,被蛮力掀起倾斜。如同暴雨中打旋儿的落叶,没有方向,只随波逐流。
“小心!”
呛着水,高芬脸着地,两只手臂却紧扣着高老汉和楚禾。
接连三波巨浪,间或咚咚锵锵地撞击。大船如浮萍,零落跌宕。
船上所有人蜷缩着身体,抓着身边一切能抓之物。老人护着孩子,大人护着幼童。
用肉身遮风挡雨,将浮空乱撞的杂物隔绝在外。
一刻钟后,震感减弱,眩晕感渐渐消失。
“阿禾你没事吧?大家没事吧?”
还是胡月红最先冲出船舱,摇摇晃晃地摸着地面爬来。
接着一个一个接连走出,焦急地寻问,清查人数。
连翟老也从七仰八叉昏死过去的马匹中钻了出来,连同一旁了无气息的迟珥。
“没事。”
楚禾摇头,后又反应过来天黑无法视物,便又喊着回应。
“姑娘快起来……”
楚禾的声音依旧含含糊糊,高芬这才发觉自己还将人压在身底。当即快速爬起,不好意思的扶人。
循着声音,陶雅雯带着崔婆子找了过来,一把将楚禾搂在怀里。
没有时间庆祝死里逃生,草草互相检查一番,没有丢失人,也没有再受大伤。
划桨的人继续,高芬接手高老头,握住断裂的橹身。
在一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船头再次打正。
被石块撞破的船体一时无法修补,只要能坚持过了江,大船只能舍弃。
浑身湿淋淋,劈头盖脸都是浓稠的泥浆,连睁眼睛都困难。
发着热,咳嗽着,吐着脏水,顾及不了其他。所有人拿着大小盆罐,将船舱和船板里的积水一点点舀除。
除了昏迷未醒的人,老老幼幼,无一人闲着。
再次启航,风稍平,但浪未止。
新船变破船。
用仅剩的木浆划动波涛,顶着不停砸落的水流。一边清除,一边继续前行。
左右皆是忙碌的人群,楚禾静静伫立船头。背影傲然,不动分毫,心如止水,似是藐视这场灾祸。
只有靠近一些,才会发现,哪是什么不动如山。
不过是勉力苦撑罢了。
面无人色,手掌紧抓着船帮,汗水在江水的遮掩下,滴落成雨。
而水中那随着江流涌动,叫嚣狂暴着的石块势头猛停。乖巧悬浮,暗自放缓速度,擦着船头而过。
直到船底再次搁浅,船上众人拍手欢呼起来时。同绝大多数人一样,楚禾后仰倒地。
“阿禾!”
“阿禾!”
一阵兵荒马乱,救人的救人,拿行李的拿行李。
一趟趟,往往反反。只要还没彻底晕厥过去,只要尚有一丝力气在,便坚守到最后一刻。
前面的人倒了,后头的人面色如常。背起人,在泥泞不堪的坎坷石头堆中一点点挪动。
只要能远离能吞人的八文江。
跌跌撞撞,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凭着运气,在一堆一堆杂物和废墟中找到了通往北城门的通路。
来不及,也没有力气去管还在船舱中的车马。摸到实地,轻轻放下病患,同样倒头就睡。
虽然城门被封死,城墙破损,背面好似还有异响。
可实在没有力气了。
*
天再一次亮了。
总会亮的。
城门破开,马车依旧吱嘎乱响,五十来人终于离开了西泽县。
期望着迎来崭新生活,期望着如同此时的日丽风和一般,前景美好。
却不想现实给了众人当头一棒。
原来泥潭后面的,是地狱。
货真价实,比老一辈口中的地狱更惊悚可怖。
是流民。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流民。
身上红斑遍布,干瘦骨头架上附着浅薄一层皮。皮肤早就被淤泥臭水泡的溃烂,结了不知多少次的痂上冒着黄绿脓水,引得蝇子不停打转儿。
走姿怪异,裸露的胳膊和大腿上缺失了大片血肉。
只有少数人草草用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紧紧扎住,大多数人只随手抓了把半干不干的泥土贴在伤口上止血。
毕竟家里很快又没口粮了。
发热,神志不清,哭着笑着一脚踩进深不见底的窟窿。
死气沉沉,行尸走肉般麻木迈着双腿。看不见希望,只知道一直往前走,只要还没咽气。
怪鸟凄厉乱叫着,在低空盘旋着落地,一只只膘肥体壮。
似乎知道地上不停蠕动的大虫子不能将它们如何,便大摇大摆地站在腐尸上啃食。
鸟类是抓不到的,但肥硕的老鼠随处可见。它们不满足躲在阴暗的洞穴,于是成群结队地爬出来。
骨头架子上的那丁点儿肉喂不饱,于是再次放开胆子试探着跳上地上难民的身体。
走一步停下张望,见依旧没有危险便仰着脑袋,耸动着鼻子找到香气浓郁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张嘴啃食。
楚禾一众人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只片布遮身的难民横七竖八地伏在地面,你压着我,我压着他。只有从堆叠的手脚上依稀辨认出这是人。
老鼠吱吱欢叫着围在难民脚边和身上,连体型较大的鸟类也扇动翅膀嚣张地落在人少处难民的头顶。
墙根下还能动弹的人拨动着对方枯乱脏污的头发,抓到虱子就欣喜地送进嘴里用牙齿细嚼。
回味着这 久未体会的咀嚼,不同于树皮和泥土的口感。
也有不少脑子还能转动的,费力爬到只剩一口气的流民群里闭上眼睛装死。
等到鼠堆再次围拢,伸手一抱,运气好就能抓住三两只老鼠,接下来的几日全家人就不用为吃食操心了。
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