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娘和我想象中的,还是不一样的,虽然她待人不是热情似火,却也并不排斥我,当然,也许是因为有严春萍在的缘故。
到了第二日,我就单独去拜访欢娘了,她每每看见我的一刹那,都有些恍惚。我知道,我一定让她想起了更多的从前。
她总是在护理着梅树,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梅树,好像也没什么变化,院子前最粗的那棵梅树,是洛九姬最喜欢的。
又落起了雪,梅花映雪,煞是好看。虽然这降雪斋十分清静,但也十分夺目。欢娘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同我交谈,她说话波澜不惊,虽然脸上不见一丝皱纹,言语间却已是阅尽千帆的沧桑和平静。
欢娘问道:“你多少岁了?”
我跟在她身后,答道:“十七了。”
她笑了笑,说道:“十七,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的父亲,他还好吧?”
我愣住了,我原以为,这是她的禁忌,谁知她倒很是大方。她也看出了我的疑惑,自己又笑起来,说道:“从前的是是非非,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小姐与令尊大人是故人,而不是仇敌。若是小姐尚健在,只怕也会问一句的。”
我想不到,一个天天在旧园子里,过着简单生活的下人,居然心地开阔,从前种种,如同一场旧梦,她虽不舍这旧园子,不舍从前的主仆情,愿意一生一世守着洛九姬的降雪斋,却并未沾染仇恨与怨怼。
欢娘又细细地打量着我,笑道:“我记得,初见你父亲时,你父亲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腰间佩着最好的剑,走路生风,轻易不笑,但一笑起来,就像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欢娘的脸上,浮现着笑意,经她的形容,我也看见了一个意气风发,少年有成的好儿郎。那是也曾年轻的月行山,从时光的深处,踏马而来,一跃而下,无人可敌。
我听得入了神,欢娘又说道:“你的眉眼,倒略有些像他。我家小姐,那年只有十五,才刚刚从梁国回来,满嘴的梁国话。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街上。将军的马儿,惊扰到了小姐。但将军却比小姐更慌张,他们一个说着赵国话,一个说着梁国话,谁也听不懂对方说的话。”欢娘一边说,一边笑意更深了。
好在,当年只有十四岁的欢娘,精通两国文字和语言,站在他们中间,做起了翻译。
欢娘转过身去,对着枝头的红梅,深深地嗅着,说道:“一晃就是二十年的事了。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二十年了!”
我告诉欢娘,月行山过得平平淡淡,年近四旬,依然为了保家卫国,不敢怠慢。欢娘折下一枝梅花,令小丫环插进瓶里,放到书房里去。欢娘缓缓又问道:“那你母亲呢?”
我说道:“我母亲是襄王的女儿。”
欢娘点点头,似有无限言语,神色凝重,却未有一字议论。
欢娘又说道:“我早该离去的,留在这里,只是想守着小姐,小姐实在是太孤单了。她与令尊的那一段事,想必你们下一辈的人,也并不知晓,也不必知道的。将军倒是儿孙满堂,只是小姐为了等将军归来,却郁郁而终。我本该不喜你的,可你是将军的女儿,我见你也觉亲切。这园子从无外人来,这也是缘分。”
说实话,我也挺喜欢欢娘的个性,如云一般的随和淡然,行过千山万水,所有一切皆不累于心。比起洛天行的苦心经营,洛九姬的情深而早逝,我反倒更欣赏欢娘。她有情有义,但不纠结拧巴。
我也是从欢娘那里了解到,当年月行山已经许下诺言,只要回京,请示了父母和朝廷,便来迎娶她。然而她等了差不多一载,却等来他即将成亲的消息。
洛九姬心灰意冷,而此时族人却准备将她嫁与朝廷中的一位皇子,洛九姬没有反对,却在不久之后,香消玉殒。
洛九姬的书房里,保留着当日与月行山的不少信件,有些是梁文写的,有些是赵国的文字写的。
因为爱上对方,他们开始学习对方熟悉的文字和语言,洛九姬学得很快,不到一年,就完全能和赵国人沟通了。而月行山稍慢一些,但只要一有空闲,便会没日没夜地学习。
其实,就算语言无法沟通,但是只要心中有爱,一个眼神就够了。我想起月行山和月夫人的婚姻生活,虽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但他们的世界,交集重叠的地方,却是少得可怜。
虽然我是月行山的女儿,但我也不禁为月行山和洛九姬的爱情而感动,甚至觉得有些可惜。这世间,年少时的相遇最为珍贵,却也最易破碎。
可能月行山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他的女儿,会误打误撞,来到漆城,闯入他们当年的故事里,以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那一段情事。
这降雪斋,好像与世隔绝,又像将时光封锁在了这里。世事变幻,时光浮沉,好像都与它没有关系。
当年洛九姬留下的东西,都保存得很好,她看过的书,用过的笔,穿过的衣衫,戴过的首饰,无不被细细珍藏。她走了这么多年,还活在欢娘的记忆里,我相信,她也活在月行山的记忆里。
我有些羡慕她,又有些同情她,却又有些心酸。我心酸的是,她和月行山那么相爱,却没有在一起,同样让我心酸的是,月夫人顶着京城第一美女的名号,以为有了世间无双的美貌,就能赢得夫君的爱。
甚至,这美貌本不属于她,她抢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外貌,夫君,但是一路走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到底心中是什么滋味。
欢娘问我:“你的父母,他们恩爱吗?”刚问出这一句,她却又自语道:“算了,我也不必知道的。我一向告诉自己,世外的事,就少过问了。”
我笑了笑,这时,天色已不早了。严春萍踏着暮色而来,满脸笑意,欢娘望着我们,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