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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2章 涿鹿县里有春秋(七)

夏至前三日,涿鹿县衙的老槐树上突然落满了蝉。这些黑甲小虫不知从何处涌来,趴在树皮缝隙间发出刺耳的鸣叫。卫子歇命衙役用竹竿驱赶,可那些蝉像是钉死在树干上,怎么赶都不肯飞走。

“蝉鸣主凶。”王婶舀着井水冲洗石阶,压低声音对我说,“那年刘大人被押走前,衙门前的柳树上也落满了蝉。”

王婶是刘家的老人了,我听说在雅安时王婶就是刘家的厨子,而今跟着阮姝和刘棠到了涿鹿,做了涿鹿县衙的厨子

我端着煎好的药往西厢房走,忽然听见身后啪嗒一声。回头看见一只蝉坠在青石板上,六条腿抽搐着,黑亮的甲壳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光。

阮姝的病榻前永远摆着三样东西:半碗温着的药、浸着井水的帕子、还有那本翻到《郑伯克段于鄢》的《春秋》。刘棠把母亲散落的白发拢进纱冠时,我注意到阮姝枕头上落满了发丝,像秋后枯萎的萱草。

“娘,该喝药了。”刘棠的声音比碗里的药还苦。

阮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一朵红梅。她推开药碗的动作让刘棠浑身一颤,一年前在刑场,刘班也是这样推开递来的断头酒。

我悄悄退出房门,听见瓷碗砸在地上的脆响。碎片飞溅到门槛外,有一片正好扎进我的脚背。奇怪的是竟不觉得疼。

厨房里,王婶正在熬制梅子汤。铜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她往里面扔了几片晒干的山楂。

“阮夫人刚嫁过来时,最爱喝我熬的梅子汤。”王婶用木勺搅动着渐渐变红的汤汁,“那时候刘大人还在翰林院供职,每到夏至必要告假回家。”

锅里的水汽模糊了我的视线。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娘在咸阳的酒楼后院熬梨膏。她总爱往里面加一味桂花,说是能压住梨的寒性。

“发什么呆?”王婶把青瓷碗塞到我手里,“趁热送去,送完了再回来喝。”

我端着梅子汤回来时,看见刘棠伏在母亲膝头啜泣。阮姝枯瘦的手指穿过女儿的发间,腕上的疤痕在月光下像条苍白的小蛇。

“好孩子,”阮姝尝了口梅子汤,眼里突然有了光彩,“和老爷煮的一个味道。”

刘棠猛地抬头看我,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惊诧。我注意到她嘴角沾着一点汤渍,下意识想伸手擦掉,又急忙缩回手指。

那晚我坐在回廊下守夜。子时三刻,刘棠突然推门出来,手里捧着半碗已经凉透的梅子汤。

“娘喝下去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可月光下的泪痕却亮得刺眼。“谢谢。娘好久没吃下东西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陪她一起站着。夜风送来荷塘的清香,远处传来隐约的蛙鸣。

“你知道吗,”她望着月亮说,“爹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夜。”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断。

“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要照顾好娘。”她的声音哽咽了,“可我,我连这都做不好。”

“不是的!”我冲动地抓住她的手,“阮夫人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她昨天还跟我说,你煮的药比郎中的还管用!”

刘棠怔怔地看着我,月光在她脸上流淌。过了许久,她轻轻回握了我的手:“孝儒,谢谢你。”

乞巧节前夜,阮姝突然能下床走动了。她执意要亲手准备巧果,刘棠就在厨房门口守着,生怕母亲摔倒。

“棠儿,把萱草香囊拿来。”阮姝揉面的手突然一顿,“要那个金线绣的。”

刘棠取来的香囊已经褪色,但金线绣的忘忧二字依然清晰。阮姝把香囊贴在鼻尖深深吸气,我看见她指缝间漏下一撮干枯的萱草叶。

“娘说,今晚对着织女星许愿最灵验。”刘棠一边布置香案一边解释,“你要许什么愿?”

我看着满天繁星,突然想起远在汉军军营的父亲:“希望所有离散的人都能团圆。”

刘棠的手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那我希望娘能好起来。”

夜风拂过香案,烛火摇曳。我们并肩跪在案前,虔诚地合十祈祷。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阮姝温柔的呼唤:

“孩子们,来吃巧果了。”

她站在廊下,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虽然消瘦,眼中却盛满温柔的光彩。那一刻,我恍惚觉得,或许我们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一半。

七月初七刚过,阮姝就倒下了。郎中们进进出出,把西厢房的地板踩得咚咚响。我蹲在廊下数蚂蚁,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刘棠死死抓着母亲的手,不肯离开半步。我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啜泣声,心如刀绞。

“孝儒,”阮姝虚弱地唤我,“进来。”

我跪在床前,她的手冰凉如雪,隐约能闻到她袖口的萱草花香,“孩子,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帮我照顾好棠儿。”她的目光转向窗外盛开的木槿,“她太像她爹了,刚极易折。”

刘棠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阮姝艰难地抬手,抚上女儿的脸颊:

“傻孩子别哭,娘只是去见你爹。”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却还强撑着微笑:“《春秋》要常读。”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当卫子歇匆匆赶来时,阮姝已经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窗外木槿突然纷纷坠落。有一朵正好落在阮姝交叠的手上,殷红的花瓣像极了刑场那日的晚霞。

下葬那日,刘棠死死扒着棺木不松手。我看见她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在素白棺椁上画出道道红痕。卫子歇递来的《春秋》手稿里,夹着一缕用红绳系着的白发——那是阮姝最后剪下的。

回到厢房,刘棠把那缕白发藏进了褪色的香囊。她摩挲着香囊上忘忧二字,突然轻笑出声:“娘说过,萱草其实最苦。”

夜风吹动案上的书页,《郑伯克段于鄢》那页的批注突然映入眼帘:“兄弟阋墙,非家国之福。”墨迹已经褪色,可力透纸背的笔锋依然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