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超风尘仆仆走了数日,已入怀庆境内。
晚上蒋超投宿住了店。饭后他一时睡不着,信步出来,在店院中散步,寻思着:已将到陈家沟了,应当怎样虔诚拜师,怎样说明自己的心愿,怎样坚求陈永平收录。也可以先把自己以往所学说一说,好教陈老师瞧得起自己是个有志气的青年。
心中盘算着,在院中走来走去,时而仰望明月,时而低头顾影。这时候店中旅客俱都归舍,声息渐静,只有几处没睡的,尚在隐隐约约的谈话。
忽然从别院中传来一种响亮的声音,乍沉乍浮,倾耳寻听过去,却似是武器接触的磕碰之声。性之所好,精神一振;蒋超不觉挪步凑了过去。寻声一找,知道是在东偏院中。小小院门,门扇虚掩,蒋超傍门一站,分明听出讲武练技的话声来。
蒋超是青年,又是殷实家庭子弟,不懂江湖上的一切禁忌,这声音好像一种绝大的诱力,蒋超人虽聪明,却做了傻事,一声没言语,推门径入。
吓!方形的院落,十余丈宽阔;月光中,东墙下,站立着四十多岁的一位教师,手握单刀,做着劈砍之势,面前分立着几个少年,似正听教师讲解。场那边也有七八个短装男子,各持刀矛棍棒,正在舞弄。
小院门扇吱的一响,武场中的少年多半住手不练,眼光一齐回注在蒋超身上,那个四十多岁的武师也很错愕的收刀转脸道:“你找谁?”
蒋超这才觉得自己鲁莽了,忙拱手道:“打搅!打搅!我是店里的客人……”
教师看了看蒋超,虽是二十多岁,却只像十八九的大孩子。教师道:“哦,你是几号的客人?一更多天了,你有什么事?”又向扇门瞥了一眼,对一群少年说道:“你们谁又把门开开了?没告诉你们么,练的时候,务必闩上?”
一个少年说道:“老师,是我刚才出去解小溲,忘了上闩了。”
这武场中的师徒十余人,神色都很难看。蒋超不禁赧然,说道:“对不住,我是九号客人,夜里睡不着,听见你们练武的声音,一时好奇,贸然进来,不过是瞧瞧热闹。老师傅别过意,诸位请练吧。”
那教师又看了看蒋超,见他文文静静,不像个踢场子的,遂转对弟子说:“他是店里的客人,年纪轻,外行,不懂规矩,你们练你们的吧。”
那一班少年有的照样练起来,仍有两个人还是悻悻的打量蒋超。
蒋超到此退既不能,留又无味,脸上露出窘态。那个教师倒把蒋超叫到里面,向他说道:“听你的口音,好像黄河以北的,没领教你的贵姓?”
蒋超道:“我是直隶广平府的,姓蒋,请教老师傅贵姓?”
教师道:“在下姓穆,名叫穆方;这个小店,就是我开的。我自幼好练,没有遇着名师,什么功夫也没有。不过乡邻亲友们全知道我好这两下子,硬撺掇我立这个场子。我这些徒弟也都没有外人,不是我们教门老表,就是靠近朋友的子侄,我教得对不对,都有个包涵。好在他们也就是为练个结实身子,也没打算藉习武成名,若不然我也不敢耽误他们。我早跟他们说过,我这个场子只要是有人一踢,准散。”说到这里,向蒋超微笑道:“容我直说,老弟你这么贸然一闯,我们全疑心你是踢场子来的。这一说明,你又是我店里的客人,我穆方更不能说别的了。我说句让你老弟不爱听的话吧,出门在外,可得谨慎一点。把式场子是交朋友的地方,也是惹是非的所在;不打算下场子,趁早别往这里来。即或是你也会武,打算拿武学访道,试问既铺着场子,在这里教着一班徒弟,若是输给人家,请想还能立脚不能?所以教场子的老师,一遇上有串场子的,那就是他拼生死的日子到了。但是不会武术的,难道就不能往把式场子来吗?也不尽然,一样也能来。像老弟你是这店里的客人,晚上心里闷得慌,又爱看练武的,可以先找店里伙计问问他,谁铺的场子;让他领你来,那不就包涵了么?老弟你可别怪我饶舌,因为年少气盛,若我不在这里,这班徒弟们倘若嘴里有个一言半语不周到,老弟你是听呢?不听呢?说了半天,老弟你既喜爱这个,多半是会两手。天下武术是一家,万朵桃花一树生,你会什么,练两下,这也不算你踢场子。”说着将手一拱道:“请下来练两手。”
蒋超满面羞惭,想不到一时冒昧,惹来人家这么一场教训。看看总怪自己太没有经验,这一来倒得长长见识。此时穆方反而撺掇他下场子;他灵机一动,暗想:“这个穆方定是个老奸巨猾,他刚才分明指点我,下场子便是明跟老师结仇,这时却又竭力引逗我,教我露两手。我只要一说会武术,他准认定我是来踢他场子的了。”
蒋超心中盘算着,忙向这位穆老师道:“失敬,失敬!原来穆老师是教门的人。我久闻得教门弹腿,天下驰名。在下是没有一点经验的年轻人,从小看见练武的就爱。只是我们老人家不喜好这个,我空有这个心,也没有一点法子。老师傅让我练两手,我可练什么呢?想我除了挨打,还有什么能为?”
穆老师哈哈一笑,随说道:“你真不会倒很好。练武的最怕只会点皮毛,没有精纯的功夫,反倒是贾祸之道,你既有这种心意,不妨将来有机会找一位名师练练。”
蒋超道:“我将来一定要访名师,学练功夫。穆老师,你这练的是那一门的功夫?想来大约是太极门吧?”
穆老师道:“你怎么猜我是太极门?”
蒋超道:“我因为听人说,你这怀庆府出了一位太极拳名家陈老先生,河南一带,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这位陈老师功夫精深的。我想你守在近前,想必也是太极一派,不知可是么?”
穆老师听了,点点头道:“老弟,你说得倒是不差,不过这太极门的拳术,谈何容易?我们离着陈家沟很近,不过几里地,可是空守着拳术名家,也没有机缘来学这种绝艺。陈老先生这种功夫向是不轻易传授,不肯妄收弟子,我这种庄家把式的老师,还妄想依傍陈老师门户么?我当初练武的时候,这位陈老师尚未成名,我那时简直不知道武林中有这么个人。赶到太极拳见重于世,陈老师名噪武林,我竟已把年华错过了,再想重投门户,就是人家肯收我,我也不能练了。历来我们练武的门户之见非常认真,半路改投门户,尤其为教武术的所不喜,我们教门中人若连本门的十路弹腿全练不到家,再想练别的功夫,更教本门看不起。老弟,这位陈老师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听谁说的?你可是有心拜在陈老师门下习武么?”
蒋超经这一问,心里非常游移,迟疑着答道:“我么?我是听我们家中护院的讲过,因为今天到了怀庆府境内,所以一时想起这位陈老师来,跟你打听打听,像我这种笨人,还敢妄想学这门绝艺么?”
穆方含笑道:“老弟,你不用过谦,像你体格虽然看着文静些,可是这份精神足可练这种绝技。听陈老师说这种太极拳,不是尽靠下苦功夫,就能练得出来,这非得有天资,有聪明,方能领悟得到。只就他这种拳名,便可看出含着极深的内功,实寓有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之妙。像老弟你若是入了陈老师的门户,用不上三年五载,何愁不能成名?”
蒋超听穆老师滔滔说来,知根知底,不由得心中高兴,不觉脱口说道:“穆老师傅,像我这种体格,要想练太极拳门,人家陈老师可肯收录吗?”
穆方道:“那就在乎自己了。只要你虔诚叩求,怎见得人家不收?”
蒋超道:“对于武功,我是一点不懂。所以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敢说会武二字。穆老师是武林前辈,还请您多多指教。”
穆方笑了笑,说道:“客气,客气,我们还有什么说的?你是我店里的客人,我决不能按平常武林的朋友待你。来,咱们过两招,解解闷。”
蒋超往后退了一步,摆着手道:“这可真是笑话了!你要是让我下场子,还不如你打我一顿呢。”
穆方道:“什么话?老弟你太拘谨了,这有什么干系,咱们不过是比画着玩;咱们把话全说开了,难道还真个动手吗?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在下也练过几天长拳。可是教我的这位老师傅是个南边人,教的日子又浅,口音又不太明白,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赶到后来,我在别位行家面前,一练这趟长拳,人家看着就摇头,说是招式各别,全不一样。我这才知道南拳和北拳又有不同,只要遇上北派人家,我就一定要领教领教。今晚侥幸又遇上了老弟,我太高兴了!我们又可以对证对证了,到底我的长拳和北派拳不同的地方何在。我也不是定要跟老弟你较量谁的功夫纯,谁的招式巧,你只要把你的拳路比画一下,我也把我的拳路练给你看一看;我也开开眼,你也开开眼,咱们两相受益,这总没有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