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千辛万苦,吴逸发终于到了杭州,前去拜望姑姑。
吴逸发的姑爹查海在世之日,署理过两任河官,很剩了几十万家产,为人忒过工于心计,所以还不到四十岁,就患病去世了。
查老太太二十五岁嫁到查家,和丈夫恩爱夫妻仅仅厮守了七年,便做了未亡人。
当时的规矩孀妇是不能轻易出门的,而吴逸发的父母又早亡,所以吴逸发并没有见过这位姑母。
查老太太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叫做查蕴谋,为人蕴藉风流,不拘小节,虽然是个读书种子,但还能够淡泊明志,生平很看不起功名两个字,好在家中有的是钱,他也就无须进取,躲在家里,奉母自娱。
查蕴谋娶的媳妇姓李,小名菊香,是一位秀外慧中,聪明豪爽的姑娘。
夫妇俩都是十分好客爱热闹的人,听说吴家有个表弟,生得英俊,而且是文武兼备,便巴不得早一天能够和他见面。
这一天,查老太太饭后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已是黄昏的时候了。
心中总觉得十分想念逸发,一个人懒懒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两株桂树出神。
菊香看了他这个样子,便坐上床沿来,笑道:“妈妈,您又在想念着吴家表弟了,这一位爷,怎么这样大的架子,只是教人盼不到,望不到。”
老太太道:“你别急,我的侄儿不至这样没良心,仅仅只有我这一个姑母,他能够真的不来看看我么?你去喊管妹妹来,问她看看,我让她做的事情,到底做了没有?”
菊香道:“妈,您别说管妹妹了,她昨儿还在埋怨您老人家呢!她说,表哥没来,先乱着收拾屋子,就是拾掇得和皇宫一样,他不来也是白费心的。”
老大大道:“这小鬼,总是左一个不来,右一个不来,她怎么知道他是一定不来的呢?我不过让她看着老妈们,把屋子整理一下,谁又不曾要她亲自动手,她怨我什么?她不管,我自己也还会。”
老太太说到了这里,忽然外面跳进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口里嚷道:“姨妈,您别骂啦,屋子不是昨天就拾掇好了么,谁又不管呢?”
老太大听了,坐起来笑道:“都是你大嫂子赤口白舌说的谎话。好孩子,你别生气,过来我问你,你绣的那十八个海鹤和八骏马,可曾把它挂了起来?”
小姑娘滚在老太太怀中,仰着头笑道:“挂是挂起来了,可是表哥来时,您可不要告诉他是我绣的。”
老太太一边抚弄她额前的短发,一边笑道:“怕什么,你是有名的巧手了,难道那两块绣还不值得赞赏吗?”
菊香笑道:“妹妹,你当心你表哥来了,你姨妈就不疼你了!”
小姑娘呶一呶樱桃似的小嘴道:“表哥来了,我回家去。”
老太太道:“好宝贝,你别听你嫂子的话,逸发是我的侄儿,你是我的外甥女,想想内外总是一样,我不会有两样心,他来了,也许我还要做一回媒人呢。”
小姑娘听了,有点儿娇羞,合上眼皮不理。
菊香走近来把小姑娘拧了一下,笑道:“管妹妹,恭喜啦!”
小姑娘跳起来扭着菊香不依。
两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霍地大丫头玉屏抢了进来,笑道:“老太太,表少爷来了,在堂屋上和少爷说话呢。”
小姑娘和菊香听了玉屏的话,争着都向门外跑。
老太太一边伸腿下床,一边急促问道:“玉屏,真的来了么?”
问着,恨不得一脚便赶到外面去,偏是脱在地下的一只鞋,刚才被菊香和管青一扭扯,踢入床下去了。
老太太两个眼睛看住玉屏,下面的脚只是找不着鞋子,老人家急得直骂菊香。
玉屏急忙转到床后另外拿出一双,伏在地下替老太太套上,扶着她正待往屋外走。冷不防菊香和管青,嬉笑着撞进来。
一边一个把老太太给夹住,外面查蕴谋已是陪着吴逸发来了。
吴逸发抬头,只见当地站着两个美艳的姑娘,左右夹住一位头发斑白,身材瘦削的老夫人。
吴逸发心里明白,紧走两步,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口里低喊一声:“姑妈。”
这时老太太早是老泪纵横,淋漓襟袖,伸手抚摸着逸发的头,哽咽着说道:“我的儿,你真的来了。”
说到这里,制不住索性伏下身抱住逸发放声痛哭起来。
逸发被老太太这一哭,也觉得一阵心酸,挂下数行眼泪。
菊香扶起了老太太,蕴谋上去也扶起逸发,笑着对老太太道:“表弟没有来,您老人家整日价想念,现在来了,正经话又不说了。”
老太太听着便也好笑起来,边扯住袖口拭着眼泪,嘴里喃喃着:“可不是……”一边拭,一边细看逸发。
她看他那模样儿,像似少年时的他父亲,想到当年兄妹一番情景,眼中的泪水,又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直流。
逸发看老太太十分伤心,便强笑着道:“接到姑妈的信,很想南来,偏偏是有事儿把我绊住,耽搁了些时日,害姑妈只是惦念着,真大罪过了。”
蕴谋笑道:“你来了,满天云雾全消。这些日子因为你,妈妈整日价都在着急,可把我们累透了。”
菊香接着笑道:“真的,表弟再不来,我和妹妹连吃饭都是有罪了呢。”
这句话把老太太和逸发都说笑了。
老太太揉一揉眼眶,扭转身指着菊香道:“这是你的表嫂,是我家里一个疯婆子。”
一转指头又指住管青笑道:“她是我外甥女,是我的一朵解语花。”
逸发听了,看着管青和菊香,作了两揖。
她们俩笑吟吟地,拂花也似的回了一个礼。
管青偷偷一推老太太,低声说道:“表哥站了半天了,怎么不让他坐下来。”
菊香听见,微微的对着管青笑一笑,姑娘羞得满脸红潮,低下头看着鞋尖。
偏是老太太耳朵有点儿背,听不清楚管青说的话,苦苦地逼问她道:“好孩子,你说表哥什么?”
问了几句,管青只是不应。
菊香笑道:“她说……”
说字刚出口,管青抢过去,便把她的嘴给堵住,两个人又是一阵拉扯。
老太太望着逸发说道:“你瞧这一对孩子,整天都是那样猫儿赶耗子似的,纠缠不清,倒亏她解了我不少愁。你表兄他只管喝酒吟诗,天大的事,他也是不理的,我的起居饮食那更是满不在乎的了!”
菊香说道:“妈妈说喝酒,倒把我提醒了,表弟来了半天,您老人家还没有让人预备什么去呢?”
老太大笑骂道:“你这小鬼管什么的,这些事还要我来分心?”
菊香笑道:“您老人家没交代,我们又怎么敢出主意呢?等下弄得不合表弟胄口,又要骂不会办事儿!”
老太太道:“明明自个儿乐昏了,还要和我拐弯儿说话,快点替我去办吧。”
菊香笑着,便往外面去。
这里蕴谋招呼逸发坐下,大家谈着话。
一会儿,便有个丫头端了一碗面,四碟子小菜进来。
菊香卷着袖口,满脸笑容跟在后面,笑道:“表弟胡乱吃一点吧,这是我亲手弄的,反正比外面买的总还干净一些。”
逸发急忙地站了起来,说道:“表嫂,别客气,我是什么都可以吃的,千万不要多费心啦!”
老太太笑道:“好孩子,你不必和她讲客气,你是头一次来,就劳动劳动她也不是罪过。她弄的菜还不坏,晚上要她拿出一点体已钱,弄几盘菜请我们喝酒。”
管青笑道:“这样才有意思,我好久没有吃过嫂嫂亲手弄的菜了。前天要她替我弄一碗肉丁豆腐,端了好大的架子,由着我这样央告,她总不理,今儿个看她怎样偷懒过去。”
菊香伸着一个指头脸上一划,笑骂道:“哟,馋嘴的姑娘,亏你不怕羞,听见吃,就乐得什么样子了,妈妈还没说请你陪客呢,你就这样拿得定把得稳了。”
回头又对老太太笑道:“妈,您老人家偏心不公道,我是不能答应的,要我出钱,又要我卖力,管妹妹却让她两肩荷一口,只白吃,真是没道理。”
老太太笑道:“你总是喜欢作弄你妹妹,她是一个姑娘家懂得什么?你迫她作事,她不愿意也是没有办法呀。”
菊香道:“妈说她不懂事,她就处处比我聪明周到。妈妈说她不愿意作事,今儿个,也许她是愿意的呢,您不看她收拾的屋子多干净利落?”
说着看了看管青,又看一看逸发,掩住口笑着出去了。
这几句话把小姑娘说得十分羞涩,紧紧地傍着老太太,只是不敢抬头。
老太太牵起她的一只手,说道:“你别和这泼辣货闲磕牙,她说的话,我就弄不懂。”
菊香在外面笑着应道:“妈妈不懂,妹妹是懂的,您问她就明白了。”
小姑娘听了,一摔手便往门外面追。
老太太喊道:“青儿,你跑哪里去,不带表哥去看看你替他收拾的屋子么?”
小姑娘不理,三步一跳的,跳出门槛找她嫂子的麻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