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章 雪中送春
时光荏苒,花开花谢,梅花已空枝几载,春意消散在热流中,就此循环,无声无息。
又是一年冬,她将前半生之事回忆个遍,确信自己真真活过,掐着自己有些苍白的胳膊,有些疼痛,才感觉自己是个生命体。
漫天鹅毛大雪,将屋舍盖了三丈厚,万里不见一丝生机,她坐在梅树桩上,将大氅捂得更严实了些。
她不知道这是来巽风涯的第几个年头,干脆也不再结绳,大抵,这辈子都出不去吧。
努力过,坚持过,最后败给孤身一人。
“南宫皓月,为何要在此荒废度日?你是修行之人,日头紧张,松懈一日,日后便要以百日勤修弥补。”
渐渐的,有两个声音在脑海回荡,原来过了这么久,她都学会了自言自语了。
“修炼了又有何用,还不是出不了这三十六图,辰月经文字晦涩难懂,仙族参悟尚且艰巨,何况一个半脚临门的妖精,若想参透,岂不是难如凡人登天。”
“大师兄都能参悟?你的悟性不比别人差,因何有异?”
如此往复,死状的梅花亦不会在春日发芽,花谢了来年还是同一朵,屋舍俨然雪中,竟不见里头生出一粒尘埃。
如此窘境,又该如何破幻?
她静静地伫立在山顶之上,目光凝视着山下那被积雪所淹没的世界。
就在这片银装素裹之中,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个身影正缓缓地蠕动着,仿佛是在与这漫天飞雪抗争。
她微微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个神秘的存在。渐渐地,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看到了一抹棕黑色的色彩。
在这一片洁白无瑕的雪景里,那抹棕黑显得如此突兀,却又成为了天地之间除了风雪之外唯一在变动的事物。
她定睛细看,只见一根形似长满竹叶的手杖出现在视野当中。它慢慢地移动着,仿佛带着一丝生命的气息,将一抹清新的绿色悄然地带入了她的眼帘。
紧接着,那物什轻轻晃动了一下身躯,伴随着一阵抖动,身上堆积如山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散落开来。
当雪花落尽,一顶尖角大帽显露出来。那顶帽子呈现出棕黑色调,帽檐宽大而低垂,几乎将那个人完全遮掩住了。
然而,即便如此,从那帽檐下透露出的些许轮廓和动作,也能让人感觉到这个人正在不紧不慢地徐徐前行。
就这样,这个人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冬天,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是人!
直到此时,南宫皓月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稍稍得到了一些舒缓,但由于长时间的守望和等待,此刻的她已然精疲力竭,甚至都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欣然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她的眼眸之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泪花。
在这漫长的寒冬岁月里,她独自一人承受着寂寞和寒冷,心中无数次地期盼着能够有人出现。
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她不禁开始幻想起来,当自己掀开那厚重的连衣帽时,究竟会看到谁的面容呢?
是她敬爱的师父吗?亦或是某位平日里对她关爱有加的师兄?
那人在看到雪屋后微微发怔,这才看清被雪罩住的一个立体影子,轻声询问:“有人吗?”
这一声,打破百年来冬日里所有寂静声,她好似手部有了些气力,颤抖得抬了抬手,却又被白雪压住,没有抬起来。
她的眉宇已经结满冰霜,每日无望的等待让南宫皓月早已麻木。
她听清了,风声呼啸耳边时,听清了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南宫皓月微微抬眸,心脏不断抖动,这一回她又活过来了。
那拿着竹杖的男人推开半掩的院门,在园中矗立,仔细打量着这尊冰雕,呼的感叹声:
“这雪境万里无人,怎的还会有幢木屋?诶?这怎的还有个人,莫不是被冻死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搭在了南宫皓月的鼻下,循着微弱的凉息,那人着实被吓了一跳。
“如此凌冽天下,竟还有气息?”
说着,他从兜里摸出一把火折子,对着南宫皓月的脸慢慢靠近。
火的温度,微暖,隔着冰雪,那火光隐射进她冰冷的眸,逐渐化开眼眸中附着的一层冰霜。
好似燎原之火,冰寒慢慢退开,那眸子转动,冷淡而又随性。
“呦,还能动呢?你不会是妖怪吧?”
那人一语道破,却让南宫皓月醉了半百的梦醒了,她确实是妖,却忘了自己是谁。
她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人的脸,长眉如剑,丹凤眼,鼻梁挺立,双颊附带霜末,双耳赤红,此刻正试探般看着她。
男人见她不语,只是将竹杖一立,竹杖瞬间拔立,长出一棵翠竹,他弹了弹珠子,竹叶簌簌落下,又生长出大片竹林,绵延至梅林中。
“这个木屋被我征用了,我救了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仆人。”
他不由分说的搭了支手在她额头,一股柔和的气劲就疏导了她的全身,如同冰原吹来春日第一股暖流,南宫皓月的身体才稍稍回暖。
竹子挡住了风雪,连带着梅树也掩在竹竿中。
她手指又不自觉颤抖,待她发觉时,整个人往后仰去了。
“冻太久麻木了?”
那男人伸手,牵住了南宫皓月的手臂,那股温暖,是好似触碰到热熔水,将她整个手臂有力得拽了起来。
她胳膊僵直,起身时将他的大帽推掉,那一头长腰的青丝如飞瀑般倾泻而下,流在她的纤纤玉手中。
她感知到,那发丝遒劲,富有灵韵。
男人认真的看着她,南宫皓月却一心盯着他的长发,她看得出,那是只属于神仙才附属的灵气,这个人,起码是个上神。
“你是?来救我的吗?”
“当然,这个世界所有的难者,都归我管的宽仙君救。”
“管的宽仙君?”她虚弱说道,随后挺起腰板,想要站直说话。
“正是本仙。”他说着,便向四周探看。
“小妖怪,此处可是仙家驻地,你因何在此啊?”
“我……”南宫皓月有些发昏,只记得自己被困在了这里。
“我被困在这里好久好久,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她激动地望着这位高大的神明。
“本仙自东海一路向上,本想循着雪霁无人处垂钓,竟不知为何上了此处岛屿后,进入了幻境,依着百般四时来到了此处,想来你也被困在这里了吧。”
“此处阵法十分复杂,你一个小妖精是万万破不开的。”他倚靠着竹子,闭着眼吹嘘。
南宫皓月听着因风吹过,沙沙作响的竹林,再看看天空,已经飘不下任何一片雪了。
“我见你不凡,你可有能力破开幻境?”南宫皓月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微微瞧了瞧他那悠然的神情。
“嘿,你看人真准!我还真能破!”他打了个响指,随后笑道:“但本仙饿了,现下法力不济,怕是难以尽力。”
随后,他潇潇洒洒推开房门拥入,顺手坐在了小桌边饮起了凉茶。
“走了这么远的路,竟一口热的都喝不了。”他提起茶壶失落摇头,转手在桌上变换出一套炊具。
煮雪炒茶,倒是新意,这生冷的木屋,倒是因他来了,有了些烟火气。
他喝的高兴了,抬手给南宫皓月斟上,南宫皓月顺势坐在她前方,小心翼翼品茶。
“如何,云山绿芽,是不是入口回甘?”
她不知道这茶好不好喝,只觉得师父应当会喜欢。
“还不错。”她喝了几口,便打起了要些茶叶当礼的主意。
“我爱喝的茶自是非常好,何来的还不错,好似十分牵强,到底会不会品茶?”
他欣然吹来小口热气,便细细品了小口,随后聚精会神回味起来。
南宫皓月抬头看着被竹子遮蔽的天空,问道:“不知外头今年几何?”
“我们神仙的岁数如此悠长,记得何年何月与我毫无益处,唯有像人一样的寿岁,才会拼命记住今夕何夕吧。”
南宫皓月见他张扬之态,也只是静默地看向天空,“凡人寿命虽然短暂,却也绚烂精彩,而做神做魔和做妖,正因知道年华尚好,便肆无忌惮应对光阴。”
“傻孩子,竟说些难懂的话。”他半睁开眼,向她合计道:“你不会是被冻傻了吧!”
南宫皓月不语,只是一味冷淡,合上了瑰丽的眸,周遭一切都变的漆黑无状。
管的宽仙君继续道:“别管今夕何年了,外头可正乱着呢!连本仙这等与世无争之辈都要避祸逃亡,可想而知,这外头何其凶险。”
南宫皓月轻抬起眸,漫不经心问道:“发生了何事?”
管的宽仙君幸灾乐祸道:“还不知道吧,你们妖族发生了兵变,你们那个什么帝姬,竟然刺杀了妖族的帝妃,有趣有趣。”
南宫皓月心神不宁,原来冰吟已经逃离了天庭的魔爪了,她卧薪尝胆这些年,可算坐实了帝姬一位。
帝妃吗?那位龙王的妹妹,当年妖帝三书六礼将她迎门,她死了,龙王怕不是要掀起波涛淹了妖帝城。
“既然你还有心思谈笑,不就说明她还没死吗?”
管的宽仙君仰头大笑道:“死的当然不是她,不过很快,要死的就是那离经叛道的帝姬喽。”
南宫皓月垂目,心中已然毫无波澜。
“这看来不过是妖族乱了罢了,何故让你一个闲的没事的散神四处避世?”
管的宽仙君吃起了小甜品,悠然道:“唉,你久不出世不知道,这魔族与妖族打成合谋,此时正攻打九重天呢,天地大战,焉有容身之地,所以我干脆在大战之前便逃出来了。”
“好歹也是个上神,竟只有此等胆量?”南宫皓月手中素帕轻轻擦拭嘴角的余露,启唇慢道。
“还没问你叫啥呢?又是因何困在此处?”他不紧不慢喝着茶,抬眼细看她眼中的寒意,带有三分试探。
南宫皓月垂着头,看着烧沸腾的热水,缓缓道:“我叫云黛,被师门放逐,在此修行已有许久,始终出不了这三十六景图。”
“修行不够就别夸大此幻术,本仙若在巅峰战况,捏碎此等法阵犹如吹灰,不过本仙如今多有怠懒,这才被牵制其中。”
“照你所说,如何才能恢复巅峰战况,破了这幻阵?”南宫皓月恳切询问,满眼期许看着他。
他眼光时而躲闪,声音却及其洪亮:“自是需要修炼个一二千年之久而已,不过是弹指瞬间罢了,很快就能破除了。”
“一二千年?”她羞愧难当,眼中好不容易显现的光芒就此暗淡,望向天外,一股愁绪油然而生。
看来,这几千年,她是出不了这三十六景图了。
“你这是何种神态,本仙怎么看着如此生无可恋?”管的宽仙君察觉到南宫皓月眼神中那一抹无望空洞,继而劝慰道。
“只是一时出不去罢了,并非不能提早,不过有本仙此等英姿俊朗之人相伴,何愁这几千年苦闷?”他抬手倚靠在廊边,满脸无味。
南宫皓月依旧无神。
他这才意识到,这些时日已经将她耐心磨灭,她不愿等下去了。
“算你走运,遇到了本仙,若你愿祝我修行,还愁不能提早破了这环境?”
南宫皓月看他一脸真诚,漫不经心问道:“若你想剖我内丹,大可死了这条心。”
管的宽气愤仰头道:“这说的哪里话,本仙堂堂正正修炼,天生地养,吸食天地精华,本仙不同于人间那些庸俗小辈,以擒妖剖丹炼化修行,难不成本仙在你眼中,便是此等下作不择手段之人?”
南宫皓月撇眼:“我与你不熟,谁知道呢!”
他顿时来气了,起身便要拽着南宫皓月的手臂往院子里跑。
“走,我给你瞧瞧我的真元,那可是纯粹无邪,没有半分不当之气,休得污蔑本仙。”他愈发张力,南宫皓月细瘦的手险些被拽断了。
“我为何要看?不看。”她撇开头。
他却二话不说,拉上了她有些松懒的手腕,直奔雪地。
“若想打消你的疑虑,自是要找个光线暗的地方,带你窥探天元星海,可别让天道知道了。”他说的话,带着五分俏皮,两份不削,还有一份是不羁。
南宫皓月挣扎道:“管你什么管的宽心眼小仙君风君的,你们仙族人趋炎附势,多数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谨慎些有何不可?”
“看来你是见过些世面的。”他在风中回头,黑棕的长发吹拂在她的脸颊,对上哪张纯撤柔和的双眼,好像窥见了天光一角。
眼底的冰山绵延,一颗赤日逐渐升起,冰雪慢慢消融,山涧流下雪水,将温柔捣碎,融进漫漫长河之中。
她有个念头。
跟他走吧,抛却过往,展望未来!
随着目光逐渐暗淡,她才后知后觉,天下之大,又能屈居何处,才能避世躲祸?
这双眼,同无涯眼中的镜花水月不同,是穷尽山海展望的一角生机,有了光和水,植被才能新绿。
无涯眼中的水月,虚幻,飘渺,摸不着看不透,像月光揉碎进花色中,迷离接着沉浸。
“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爱夸耀自扬的少年,她也认识一位。
“你冻糊涂了吧!你是妖我是仙,我们怎会见过。如今见着,纯属机缘!”
他的腿迈过大雪封住的山路,伸手挥开一支支矮树梅花,竹叶在林间徘徊,一切尤为静默。
看来,他不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