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吾开始准备考博士,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学到图书馆关门才回宿舍。回到宿舍,崔玮天一会儿说导师是博导真好,一会儿说刘青吾真是能耐下性子看书,一会儿说工作难找。无论崔玮天说什么,刘青吾始终没有告诉崔玮天,她在乔增德办公室里听到的那番话。
想来,刘青吾还要感谢崔玮天。如果不是崔玮天总那么拐弯抹角地打探套话,刘青吾还不晓得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一个崔玮天,就会有两个、三个崔玮天,无论如何坦荡的人,也应学会不置自己于险地。
没有办法报考别的学校的导师,还想继续读书,那只有乔增德一人可以选。刘青吾心想,读硕士的三年,乔增德也只出现过两次,那读博士他也会延续这种指导方式。相比较听乔增德的高论,刘青吾宁肯乔增德没有指导。
尽人事,听天命。万事先做好自己应该尽到的本分。这是刘青吾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既然不想学罗宇、王英杰、崔玮天的婉转,那就坚持假话不说,真话不全说。
刘青吾牢牢记得母亲从姥爷那儿学来的处世之道:话多有失,祸从口出。
姥爷随部队转了大半个瀛洲国,多次立下战功。姥姥在饥荒中受难死去后,他谢绝了战友为他说媒续弦的好意,也谢绝了战友推荐他做粮管所所长的好意,以优秀共产党员的身份回村里当了半辈子书记。他去世快三十年了,村里的人还在感念他。
母亲说,姥爷外出开会之前,总忘不了嘱咐她,家里来客人一律不准她多说话,更不准她私自留客人的东西。姥爷说,收了别人的礼,就要受别人驱使,说话做事就失去了公义心。有些事可做,有些事不可做,收了人家礼不给别人办事,那就是自招灾祸。
刘青吾性情刚直,从到瀛京来读书,她的父亲和母亲就千叮咛万嘱咐,少说多做,无论读书多少,都不要有骄慢他人之心。
父亲母亲没有教过刘青吾,如果别人怠慢骄狂于她,她将如何自处。她给母亲打电话,乔增德说的话,她一句都没提。儿行千里母担忧,刘青吾不愿母亲为她挂心。
刘青吾早出晚归了大半年,乔增德和颜悦色地给她打电话,第一次为她推荐了阅读书目。一长串的阅读书目,刘青吾一本一本看,看得眼睛都不对焦,但还是坚持看。刘青吾告诉自己,无论这位导师讲了什么过分的话,在心里要常念别人的好。
瀛京艺科大学专业合并,张一三和乔增德合并到一个专业大类,乔增德让刘青吾去找张一三要推荐信。
乔增德急赖赖的话在耳边炸响,他说刘青吾读个书像唐僧取经,处处有难,步步挨栽。一堆话后,他向前倾着身子,难得地笑着,眼睛里闪出异样的神情:“张一三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刘青吾从未听过这句话,她静静看着乔增德,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从乔增德的话里听出,乔增德和这位张一三面和心不和的关系,思忖再三,她决定在出成绩之前,避免与乔增德见面。毕竟,是直接报考自己的硕士导师,学院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就算最终考上,恐怕也得有人说她是凭借着走后门才读上的博士。
不用说别人,就单说和她同宿舍的班长,张汝婧的硕士研究生崔玮天,平常期末考试都要跟她较劲,这些日子话里话外地更不知道打听过多少次,迫不及待地想借着抓她暗箱操作的把柄,将乔增德拿下,以便向张汝婧献媚邀功,争取留校工作的机会。
刘青吾虽不喜欢乔增德,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在小说里早就看得很清楚。她理解崔玮天。可自己的导师遭了殃,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掉到张汝婧这后娘手里还能有什么好吗?虽无亲者也不屑有仇者,但谁人痛谁人快,刘青吾心知肚明。
乔增德推荐了张一三,刘青吾硬着头皮也要去找。
张一三在电话里极其客气地说:“哦,是乔老师的学生啊,那肯定特别优秀,还用担心成绩吗,哈哈。静候佳音啊静候佳音。”他答应给刘青吾做推荐,但没有说定具体时间。
刘青吾听到他云淡风轻的话,并没有觉得十拿九稳,但心里感到一阵暖意,无论能不能考上,她都要带点儿礼物感谢一下这位张老师的鼓励。但眼下,关乎成绩的敏感时刻,去了怕给这位张老师添麻烦,刘青吾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够得上博士研究生的资格。
她定下心神,暗暗告诉自己要接受最差的结果,哪怕没有通过考试,也一定要记得这一路以来点点滴滴的帮助与情义。
没有消息的几天里,刘青吾训练自己接受最坏的结果。正在她已经全然打算加入找工作的洪流中时,她意外地接到张一三的电话。
电话里张一三的话异常平和简短:“小刘有时间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刘青吾判断不出结果好坏,换上一件衬衣,按习惯,所有的衬衣纽扣齐齐地系好,坦然地去了张一三办公室。她想,不管怎样,都要表达一下对张老师的感谢。
刘青吾进门问候一句“张老师好”,但她话还没有多说,张一三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就响起来。
张一三扶扶眼镜,小眼睛亮出一丝笑意,一挥手,热情地指着办公室的里间说:“小刘,先到里面坐着等会儿啊。”
张一三正在准备材料,他一只手上粘着胶水,一手拿着电话筒。有时候,教授们的材料并不愿意假手他人,何况自己并不是这位张老师的学生。刘青吾见状,也就没有殷勤地过去帮忙。
她对张一三刚才那个笑感到有些不舒服,但张一三接起了电话,她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顺着张一三挥手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他的办公室竟然“别有洞天”,里面竟然有个套间!
刘青吾心里惊奇了一下,又本能地感到狐疑和尴尬。她走过去悄悄察看一下,套间空间逼仄狭窄,黑咕隆咚,也不知道有没有灯。进门处沿墙是一张单人床,床边靠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书桌,书桌洞里靠进去一把椅子。
刘青吾骤然感到巨大的不安,脑海中浮现出唐僧取经掉进盘丝洞的画面。
她默默为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可是她摸床坐在黑暗里,总觉得自己像个见不得人的......旧时新娘。
她安慰地打趣自己什么破比喻,遇难的唐僧从脑海中散去,但旧时候被卖藏身的女人又进入脑海。
历来相信自己直觉的刘青吾,无法消除自己一瞬间觉察出的“危险”气息。
是的,危险。刘青吾自我确认着。她相信自己不会平白无故生出这种感受。她像一只野兽,一旦进入陌生的环境,周身本能大作的警铃让她握紧了拳头。
张一三还在讲电话,她悄悄警觉地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房间,忍不住想,古有金屋藏娇,这位教授要是在这里另安家室,他老婆恐怕也很难知晓。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娇”,但万一被困在这儿,倒怎么脱身呢?她颇有点儿幽默地又劝慰自己,光天化日的,还是在人声鼎沸的学校,大教授还能以命相搏杀人藏尸?
刘青吾是老来女,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昏倒,一病就要卧床休息半个月,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虽是村子里长大,但她家祖辈读书行医,有这么个病孩儿,家里的大人对她也算锦衣玉食地养护着。
说起来,乔增德、孙平尧、崔玮天这种城市家庭有公职又自命不凡的人,在物质享受上还真不一定比得上刘青吾。可是,如果不是乔增德、崔玮天话里话外的炫耀,刘青吾甚至没想过,家庭条件会成为一个人的首要标签。
刘青吾听张一三还在打电话。别人的事,非礼勿听。
她病假请得老师都不耐烦,但她几乎次次能考年级第一名,她的那位班主任对她的请假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刘青吾默默想着小时候的事,缓解着自己的不安。
那时候有一位患有眼疾的数学老师,被分配到图书馆当馆员时,发现了四处游逛的刘青吾。她时不时地偷偷借书给刘青吾,让她看着解解闷儿,刚学完拼音的刘青吾因此读完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套完整的书,自古英雄出少年。
考第一名,刘青吾的母亲高兴是高兴,可心里根本不指望她病弱的体格能读什么书。刘青吾记得她的母亲,有空的时候就祷告菩萨,好让她能有命活下来,康康健健地成个人就行。所以,小时候的刘青吾上半天学,剩下的半天就自由活动。操场上的小孩儿玩什么,她就跟着玩什么。母亲只要求她心情好,因为身体是心灵的承载,心情好,身体也能跟着舒服点儿。
可刘青吾觉得自己除了生起病来六亲不认,其他时候基本生龙活虎,她只是不忍心让母亲担心,所以她从小就很顾念自己身体。她相信身体最诚实,是人最好的朋友,是人精神的信号,身体承受不了的,那么心灵上也不要强求。
一具肉身,无论是不是有用之材,只要还存在于世间,辛劳的母亲心里就少一些悲苦。刘青吾默默想着。她没见过姥姥,那母亲很早就没有母亲了,母亲很早就没有母亲了,她不能让母亲再没有女儿。
刘青吾从小就知道她的这具肉身不光是自己的,也是她的母亲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懂得爱惜自己,珍重自己。
也算因祸得福,小时候的刘青吾成了应试教育里的漏网之鱼。别人在背书,她早早背完就去玩球儿;别人在做题,她早早做完题就去四处撒野。一来二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了,还成了运动会上各项比赛的健将。
也幸亏是这样,刘青吾从小没有经受“成为女孩”的规训,反而在撒野闲逛中潜移默化地完成了身心合一的启蒙。
眼前这个套间她确实没有见过,但那危险的气息又似曾相识。
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危险呢?刘青吾一边等待,一边自我询问。
她猛然想起九岁那年被一个五十多岁教体育的老头儿堵在堆满杂物待整修的荒凉的乒乓球室里的情形。
那个可怕的傍晚,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么多年她拼命想忘记的可怕的傍晚。
母亲从小为她担惊受怕,生怕她活不下来,她从小心里挂念着母亲,不愿让母亲为她多操心一分,长这么大,从来报喜不报忧。母亲只知道她怕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怕黑。
那个体育老师满脸堆笑,夸她天赋极高,朝她勾着手,说要给她检查身体,给她找市里的教练,送她去国家队打比赛。
九岁的刘青吾觉得他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变换着模样要抓走她。孙悟空和观音菩萨是电视剧里演出来的,刘青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孙悟空,却不相信他的存在。取经人只有唐僧,所有的危险也都是唐僧的。
她沉着气,围着乒乓球台转。
老头笑着,哄着她,左截右堵,一会儿说给她好吃的,一会儿说教她新动作,但只有九岁的刘青吾始终沉着地与他在对角线位置上对峙,没有大喊,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小小的人儿比乒乓球台高不了多少,老头迈一步,刘青吾跑三步。刘青吾始终瞪着他,像篮球场上防人过关一样警觉,直到他骂骂咧咧走掉。
九岁的刘青吾不知道在废弃偏僻的球室等了多久,直到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她才拍拍身上的土和蜘蛛网,若无其事地奔回家。
记忆猛然袭来,刘青吾手心里攥出了汗。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位张老师的眼神警铃大作。
那不是老师看学生的眼神,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那是猎人看猎物的眼神。
她还不知道男人看女人到底是怎么“看”,因为她不像“女人”。但既然不是老师看学生,那么就超出了她此时的“身份”所能及,因为她在学校只有一个身份,学生。
“嘿嘿。”
刘青吾吓了一跳,屁股往后弹坐了一下。她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张一三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又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脸前。
“张老师好。”刘青吾本能地想站起来。可是空间狭小,一旦她站起来,她就和张一三脸贴脸了。刘青吾在暗处定定心神,握紧了拳头。
张一三把推荐信递给她,然后退后一步,把椅子拉出来。椅子侧放着,张一三一坐下,他的膝盖在逼仄的空间里就抵住了青吾的膝盖。
刘青吾接过推荐信,说声谢谢张老师,就把推荐信叠几下塞到裤兜里。然后她发现,现在她想站也站不起来了。她用手撑住床,悄悄往后挪挪屁股,让相互接触的膝盖拉开点距离。
“别紧张别紧张。”张一三平易近人地说,又笑了,露出镶着银光的后牙。他坐在套间门口,他上半身和瘦长粗糙的脸,刘青吾看得清清楚楚。
张一三低低头,又抬起来。他又笑了。
刘青吾看到他露出泛黄的门牙和泛白的牙花,又悄悄往后挪挪屁股,尝试着给自己留出站起身抬起腿的空间。
张一三扭头看了看宽敞的办公室,转过头来,抬起手指指刘青吾的衬衣,轻轻松松地说:“呵呵,嗯,衬衣还系到最上头,嗯?”
警铃响彻刘青吾的脑海。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衣纽扣,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再一次像九岁的自己那样沉下了心,默默告诫自己,不能再在这个空间里停留一秒钟。
她笑一笑,以便让张一三觉得她在和他聊天。她还不能得罪这位教授。
张一三微笑着拿下眼镜,侧过身体,转转头,把眼镜放在桌子上时,刘青吾迅猛起身,像在球场上带球过人一样,一步跨出套间。她边往外走边说:“张老师,您今天公务繁忙,等您有时间的时候我再来叨扰您。”
说完,不待张一三说话,刘青吾已经跃过了他宽敞的办公室大厅。她毫不犹豫地拉开办公室褐红色的门,看都没看张一三一眼,就像九岁那年奔跑回家一样狂奔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