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方辅导后的高入学率,第一年就在考研圈里流传开来。乔增德作为点石成金的名师,迅速成为考研界的名人。周方将乔增德教授亲传的保密保过班的学费提高到五万二瀛洲币,考研的家长学生炸了锅。
通过新西方考入北东师范大学的新硕士研究生,分别担任班里的班长、支书和学生团体的干部,他们不光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在各项活动中独占鳌头频频拿奖,各类奖学金拿到手软。
乔增德在课堂上总结出至理名言:“大家都是同样入学的新生,起跑线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总是能够突出的优秀呢?穷人就是有问题的。我说这个话,有的同学不爱听,因为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真理往往就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学了那么多小说,贫穷是书生总是刻苦求功名,通过求功名觅得颜如玉黄金屋。我是研究文学的,最烦的就是被这种文艺洗脑的文艺青年,俗话说,脑残。”
乔增德如文本细读一样,眼睛从教室左边看到教室右边,从教室前边看到教室后边,再往复一个循环。班里鸦雀无声。
乔增德既满意又悲凉,继续说道:“科学是我们新文化的大旗,达尔文的进化论早就说了,社会就是丛林法则,什么是丛林法则?”
乔增德停顿着,等候着启蒙结果的发生。
然而,班里还是鸦雀无声。
“你死我活!”乔增德揭开进化论的谜底,“鲁哥迅的深刻就在于他明显受到进化论的影响,但是鲁哥迅的独立思想又进一步揭示说,一代不如一代,小说里的名字,九斤老太,六斤曾孙女,体重的数字就显示了鲁哥迅小说独特的用意。有些学者说,九斤老太是固执保守的化身,我说‘No!’”
乔增德竖起食指,指着天,自信的眼睛从教室右边逡巡到教室左边,再从教室后边逡巡到教室前边。
当然,教室里还是鸦雀无声。
“鲁哥迅是要借九斤老太之口,揭示出进化论那种陈旧腐朽保守的观念以及穷人的狭隘与愚昧。一代不如一代,也即老调子永远也唱不完!这就是鲁哥迅的绝望。”乔增德鼻酸起来,仿佛鲁哥迅矮小瘦弱的五尺之躯就屹立在他面前,并且深为一百年后异国他乡的乔知己的解读所赞叹。
乔增德克制着鼻涕,肥脸里满是感动,颅腔里回荡着鲁哥迅的南腔北调,可恨自己不能还原。他继续讲道:“这就是鲁哥迅对穷人思维深刻的揭示,国民性的!他对穷人深深的绝望,那知识分子呢?鲁哥迅显然是知识分子,但他写了魏连殳那样的人,孤独者,在酒楼上,像只苍蝇一样,飞回原处,孤独痛苦地在深夜发出狼一般的哀嚎。”
乔增德感动不已,用大拇指揩去鼻头下的鼻涕,悲伤浸满他尖刻的声音:“我自己就常常坐在书房里,我常常有这样孤独的感受。我就是最--鲁哥迅的!但我同时又是最--理性的。”
理性的乔增德教授知道教室不是他的书房,不能在教室里装狼,为了达到教学效果,只好在“最”字后头拖两节长音,以示强调。
教室里现在有了动静。两个男学生犹如被乔教授提起的壶灌了顶,头脑当场烫起了燎泡,他们捂着脑袋趴在桌子上,发出“哧哧”的声音。
学生们还没搞清楚两个男学生是哭是笑,乔增德却愤怒了。他的肥脸轻轻颤动下几粒鸡皮疙瘩,鼻塞更严重,嗓子更尖细:“鲁哥迅在东日国看幻灯片,四下都是麻木的脸。他写故乡,闰土一声‘老爷’叫得他心生悲凉,豆腐西施杨二嫂说他‘放了道台’。鲁哥迅无语,就像我此刻,我此刻就是鲁哥迅,极其悲哀。你们就是无知。这就是现在研究生教育的问题。只灌输知识,不懂得尊重老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大教授。像我这样的大教授,你们都不知道我有给你们上课的时间能赚多少钱。不感恩就罢了,还在教室里扰乱秩序。”
乔增德想起王义,气上加气:“西方,只有富人家才来学文学艺术,穷人,学什么文学?!穷人的思维是有问题的,懒,等靠要,一副弱者有理的样子。这就是鲁哥迅痛恨的劣根性。谁穷谁有理,谁弱谁有理。”
铃铃铃。下课铃响了。但乔增德意犹未尽,他简直眼泛泪光,也不知道是被鲁哥迅感动的,还是被他自己感动的,更不知道是不是被学生气的。
覃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教室门口,乔增德余光瞥到覃舒,站起来冲教室里说一声“下课”,就极其客气地把覃舒请到了院长办公室。
覃舒也客气地说:“乔院长,我看您课表,您今天没有课要上了吧?”
“覃助理,没有课了。”乔增德忽然想起李仲森的电话,他感到有几分不安,但他没有提,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向一个校长助理解释。
“乔院长,是这样,李校长给您打过电话,估计您忙着工作忘记了,李校长今天专门让我来请您过去一趟。”覃舒的话很是客气,但乔增德的不安感更强了。乔增德看着覃舒问:“覃助理,李校长找我什么事啊?”
覃舒确实不清楚李仲森的意图,就算知道,她也不想告诉乔增德。上一次见过昝茜后,覃舒有意避开辰星书店,她不想涉足学校人际关系的麻烦事。躲还躲不及呢,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事呢?那次偶遇了着急忙慌的邱在礼,邱在礼还以为她和昝茜私下关系多密切,还特意找她去问话。
覃舒想起这些隔着肚皮的人心就感到头疼,面露浅浅微笑,除此以外,她不允许自己流露任何可供他人解读的表情。覃舒还是温和的声音:“乔教授,具体什么事我不清楚,校长不说的事,我哪敢去问呢。您现在要是有时间,那咱们现在就过去吧?”话音刚落,覃舒就站起身来。
乔增德不得不也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但他进门的时候没发现,出门的时候却发现了办公桌上的经费报表。不用说,是吴竞明送来的。
乔增德心里狐疑着,我昨天明明关上办公室的门了,吴竞明要找我,至少会打电话问问我吧,怎么还能自己进来?乔增德意识到,今天去李校长办公室恐怕真的是有事,如果是坏事,恐怕吴竞明也有份。
他不能再折返回办公桌仔细检查,只能在大脑里反复回忆他有可能被吴竞明当作“把柄”的东西。很快,乔增德就在大脑里推断出,这次李仲森找他十有八九是新西方的事。
跟覃舒往校长办公室去的路上,乔增德有了心理准备。学校并没有规定说不让教授在外兼职,他算不得违反规定。这样想着,乔增德坦然多了。有了新西方的外快和新业务,反正自己有了新入账,乔增德已经不怎么在乎经济改革方案能不能施行了。能施行,自己可以分一杯羹;不能施行,自己已经有了新的财源。
方案虽不能施行,但乔增德该得的名头已经得到了,并且这个名头,他已经成功变了现。乔增德一路想着,不管李仲森说什么,他自己是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从中文学院走到北东师范大学行政办公楼需要十分钟。十分钟的路,覃舒一直保持着客气又平静的表情,乔增德几次想从覃舒脸上文本细读出信息都徒劳无功。到了李仲森办公室,覃舒敲敲门,听到李仲森熟悉的男低音“请进”,覃舒推开门探探身,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乔增德推开李仲森办公室半开的门,先热情地解释道:“李校长,实在是抱歉,我昨天正在忙着工作,一直忙到后半夜才想起您找我,让您久等了。”
“哦呵呵。”李仲森露出笑脸,大度地说,“乔院长,没关系,您请坐,今天过来也是一样的。是这样,把您百忙之中请过来是有一件事跟您谈谈。”
乔增德正襟危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仲森。
李仲森稍一停顿,不紧不慢地问:“乔院长一直是学校科研教学的中流砥柱,也是国家重要人才,为省里和市里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您最近有没有出去开会交流,对我们长天市的发展有没有新的看法?”
乔增德一听李仲森夸奖他,心里绷紧的弦松下半指,脑海里迅速浮现他的巨大贡献,但在校长面前,他还是懂得谦虚的:“谢谢李校长的关怀,我是做出了那么点微小的贡献,但那也是在您的英明领导下才能完成。我今年可真是挺忙的,除了完成学校学院常规的工作量,我还去了瀛京、南湖、松春、川都等各个高校,东日国的川岛澄一教授也一直盛情邀请我再去东日国授课。咱们长天市的经济发展必须要抓住时机,大刀阔斧地向东日国学习。东日国工匠精神那种对细节精益求精的追求,我爷爷我父亲可以说既亲眼目睹,又对我言传身教,我在工作中极其注意引进东日国的学习精神。实事求是地讲,咱们朝北就缺这样的现代化。”
李仲森颔首不语。听起来,乔增德还不知道张毅恒的森达集团大裁员的事。不光森达集团在大裁员,就连各地工厂都在改革呢。
“乔院长,辛苦了。”李仲森脸上看不出什么阴晴。李仲森不说话,乔增德也不说话,紧张悄悄地从心里蔓延着,乔增德手心里生出了汗。
“乔院长家里还有什么人?”李仲森漫不经心地问道。
乔增德有点纳闷儿,这是什么意思?李仲森可不是跟他扯闲篇的人。他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李仲森的脸色,比作任何文本细读都更认真:“内人、孩子您是知道的,我还有一个大哥一个弟弟,托您的福,父亲母亲也都健在。”
“哦。”李仲森又停顿了。
乔增德趁李仲森眼皮低垂的空档,把冒出汗的手掌放到大腿上擦了擦,等待着李仲森的下一个问题。
李仲森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乔院长,您大哥是在长天木材厂吧?”
乔增德吃了一惊,李仲森怎么连他大哥都知道,这可着实不是扯闲篇了。乔增德点点头说:“是的,我大哥继承了我父亲大国工匠的手艺,现在干得还不错。”
李仲森这次没有停顿,直接问:“乔院长多久没有回家了?长天木材厂正在改革,没影响到您大哥吧?”
乔增德这才想起来,他的手机上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号码的未接来电。他的心怦怦跳着。李仲森的意思是,木材厂和森达集团的裁员都有关系,还是说大哥乔增金已经下岗了?乔增德的大脑飞速转动,就算大哥下岗了,也不关我什么事啊。于是他心里又稍稍坦然了一些,说:“最近实在太忙,忙得没有时间回家,确实疏忽了对家人的关心。”
“乔院长最近忙些什么呢?”李仲森冷不丁地问,然后紧紧盯着乔增德。
乔增德毫无防备,脑思路没法及时从条西屯漂移回校长办公室,可校长的话万万不能掉在地上,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最近就是辅导辅导学生。”话一出口,乔增德脑门上的汗就浸透了他稀疏的头发,乔增德觉得自己的后背粘湿起来。
“都在哪辅导啊?”李仲森还是紧紧盯着乔增德,声音不高不低,却严厉起来。
“在......校外的一个培训班。”乔增德觉得口干舌燥,解释说,“我一大家子要养,也是没法子。”
李仲森收回了逼人的眼神,往后靠靠椅背,嘴角向上,乔增德不知道那算不算一个微笑。
“乔院长,最近学校收到不少消息,影响很不好。大学教授在外兼职没什么,但是要知道‘度’。大学教授大学教授,在大学里叫‘教授’,出了大学也是‘教授’,您得知道,您是哪儿的教授。”李仲森话不高声,但乔增德已经坐立不安了。
“乔院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脸面,要顾及身份和影响。”李仲森威严的声音钻进乔增德的耳朵,乔增德觉得十分汗颜。现在他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他没有违反学校的规定了。
李仲森话里有话,乔增德心知肚明。他强装镇定地等待着李仲森的决定。
李仲森咬了咬后牙槽,下颌线偏移出两个圆鼓鼓的半球,他拿出一叠材料轻轻放在桌子上,心平气和地说道:“乔院长,您上次给学校瀛洲语国际学院做的规划我看了,目前,学校出国的教师人数不多,只能先按照瀛京大学的经验,摸着石头过河嘛。您是文科教授里头一个出国交流的教授,经验丰富,您就受累,领领路。”
乔增德校长办公室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弹起来,弓弓腰,眼睛也没敢看一下李仲森,从桌子上把材料拿到手里,翻看几页后,站得绷直,向李仲森下了保证:“李校长您放心,我一定拿出让您满意的方案!”
李仲森站起来握握乔增德的手,送他出了门口,乔增德忙不迭地说“谢谢李校长”,然后硬拖着酸软的肥腿回了家。
孙平尧正在织毛衣,乔其还在背英语。新买的房子离北东师路程太长,为了方便上班上学,乔增德一家三口又搬回了学校分配的房子。
孙平尧瞅一眼乔增德通红的脸,讥笑地说:“乔乔,快看看你爸爸,今天这红光满面的,指不定又拿了什么奖。”
乔其哈哈笑着,扔掉英语宝库,跑过去想翻看一下乔增德的背包。乔增德正一肚子气呢,他大手一挥,清清脆脆的巴掌打在乔其脸上。
乔其登时捂着脸嗷了起来:“打我干什么?”
孙平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扔下毛衣针跑到乔其面前,一看到乔其白白胖胖的脸上红红的手印,孙平尧急了。她一把扯断乔增德的背包带,再把背包狠狠砸到乔增德脸上,她刚要破口大骂,背包里掉出三个信封。
乔增德看着地上的背包和露出来的信封,一句话都没说就钻进书房,紧紧关上了门。
孙平尧愣住了。这可不是乔增德的作派!
乔其怒目而视着乔增德紧闭的门,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她从地上薅起乔增德的背包,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书房的门“咚”地吃了一记重创,背包里的信封活蹦乱跳地撒了一地。有的信封过于脆弱,边角咧着口子,露出齐齐的红彤彤的一角。
孙平尧觉得不对劲,拉住了乔其,好言劝道:“其其,不闹不闹了啊,你爸爸不是故意的。”
乔其不依不饶,指着脸哭喊着:“什么不是故意的?看给我打得!我还怎么见人?我学什么英语?出什么国?我这么天天拼命地学,还不是为了大教授的面子?到头来,他倒先打我的脸?!”
孙平尧急得恨不得捂住乔其的嘴,她觉得乔增德太不对劲了。她扔下乔其,刚要去敲书房的门,门咣当一下拽开了。
乔增德赤红着眼,像头发了疯的肥狮子站在门口。他紧紧盯着乔其:“你天天拼命为了我的面子?孙平尧,你把孩子惯成什么样了?学习学习白瞎拉倒,我费尽心力给她规划人生,浪费了多少钱?谁知道还要花多少钱?她倒反过头来指责我?孙平尧,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孙平尧被乔增德骂得心里直窜火,乔其哭得更厉害了,孙平尧冲过去就捶了乔增德一拳,回骂道:“乔增德,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她不是你的孩子吗?你堂堂大教授都教不好,你还赖上我了?!”
乔增德不骂了,他笑起来,他哼哼哼地笑起来,用脚尖踢踢一个一个死鱼一样的信封,然后倚着门框颓然地站着。
乔其哭着嘟哝:“你从小就看我不顺眼,我做什么你都能挑出毛病来,我上课考试你都说是错的,你总是对的吗?大教授就总是对的吗?你知不知道我的同学都不理我,他们都在背后骂你!”
“骂我?”乔增德涌起一阵绝望,“我兢兢业业地做了那么多贡献,他们还骂我?一群无知小儿,都是他们无知愚昧的老子爹教的!这帮底层氓流,四六不知!你还是我堂堂大教授大院长的女儿呢,‘勿友不如己者’懂不懂!你跟他们混在一起,能学着什么?!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养你和你这个妈,我头发全白了!”
一听乔增德又是“为了你好”这几个字,乔其气得想发疯,她找不到乔增德那么多词,也无法反驳乔增德密集的话,可她绝不认输。从小乔增德就这么骂她也这么骂她妈妈孙平尧,乔其小时候会害怕,但这次,她决定不害怕了。她要看看,乔增德到底有多大本事。她要看看,她今天能不能把乔增德的天戳下来。乔增德有本事就打死她,只要乔增德不打死她,她就绝不认输。
乔其拿起自己课桌上的英语资料,咬牙切齿地撕了个稀巴烂,一边撕一边喊:“我让你骂!我让你为了我好!”
乔增德晃动着肥胖的身躯,捂着头上一绺一绺的白毛,痛苦地哀嚎起来:“乔其!你这个小兔崽子!三万块!你知不知道三万块是多少钱?我一年的工资!你妈,一年她也赚不了这些钱!你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夜以继日地干活,像牲口一样干活,你和你妈就是这么回报我的?除了剥削我,你回报我什么了?”
孙平尧生怕乔增德失去理智去打乔其,急忙拦住乔增德的去路。乔增德怒不可遏,不用太大劲就把孙平尧甩到一边。
“哗啦!”
乔增德、孙平尧、乔其全都被窗户玻璃的炸裂声震住了。乔增德扭头一看,阳台上整面玻璃碎成了渣,半块砖头砰一声和玻璃碴掉在地上。
孙平尧和乔其不喊了也不哭了,她俩愣在原地看着乔增德弯腰捡起那半块砖头。
乔增德还没有反应过来,阳台外又飞进一块砖头。乔增德虽然胖,但眼睛快。他一猫腰,躲到墙边蹲下,顺手捡起乔其的书护住脑袋,又吭吭吃哧一步一步挪到阳台边上,使劲往阳台下张望。
一辆摩托车载着两个戴头盔的年轻人打了个响哨,飞快地消失在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