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森很不高兴乔增德的无逻辑推断,他让覃舒把吴竞明叫到办公室,详细询问王义在课堂上顶撞乔增德的事。
吴竞明思忖着,这正是自己的时机,既要表现表现自己,又要说乔增德点儿什么,更不能让李仲森看出自己的野心。他大脑飞速转动,慢吞吞地说:“王义入学的时候我就有印象,他和别的学生不太一样,工作了几年才又选择重回校园。学生和教授在课堂上辩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青年人有些意气也是正常的,我们做老师的,需要有包容之心。”
李仲森点点头,直接问道:“乔增德最近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事吗?”
吴竞明知道乔增德去过苏槐那儿,但乔增德回来只字未提。吴竞明决定赌一把,他堵李仲森对乔增德起了疑心,他谦卑地说:“李校长,乔教授受邀做讲座的事,没有必要向我们这些青年教师汇报的。”
李仲森听出了话外音,乔增德也没有向他汇报。
吴竞明又说:“乔教授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可能是过于劳累。”
李仲森心想,乔增德哪里是心神不宁,简直都有些神经兮兮。会不会是乔增德觉得身兼多职有所膨胀,或者不堪重负?
李仲森没有问王义说了什么,一个青瓜一样的青年能有什么经济学知识?李仲森觉得不必问。他见吴竞明年纪轻轻,态度又诚恳,便说道:“吴老师,你现在是副教授了,又是副院长,学院的事你以后多上心,未来工作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一代。”
吴竞明端正身体,应声恭敬地说道:“请李校长放心,我一定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不辜负您的期望。”
乔增德疑心有人要害他,可是看来看去他没把两个学院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他坐在办公室数了数自己的一百篇论文,正着写叫符合时代发展潮流,反着写叫批判启蒙,正反都有的叫辩证法,有了前期成果,再加上他的自诩的声名,论文每投必发表,甚至还有期刊专门来约稿。
写一篇论文,既能拿稿费,也能作讲座,还能编纂成书拿版税,还能代替高潮,真是一举多得,无本万利。
还是要写论文,乔增德心想。每次他思维枯竭的时候,就把学生找来“教”上一通,这样既能把学生的思路汇总下来,还能下顿馆子。乔增德算了算,这十年来,存折上只进不出,他已经攒下了八十九万瀛洲币。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拥有人生中第一个百万,乔增德心情激动起来。还不行,还不够,还慢了。百万富翁算什么,一套房子就要花掉一半。乔增德打起了算盘。
每年带一个博士生,工作三十年,也就只有二十几个博士,要从家庭富裕的里头选,这样才有油水捞。每年带三个硕士生,工作三十年,总共可以有近百人,近百人里懂事感恩知道回报的占比三成,相当于三个硕士生的进贡顶一个博士的进贡。
乔增德细细算着账,给自己定下了工作量,学生的进贡要保证在至少每年两万瀛洲币,博士读完得的多,博士生的进贡自然应该占大头。哼,乔增德心想,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就不知道教授工作的艰苦。
乔增德去奉辽师范大学开会,意外发现他大哥乔增金厂子里以前的工友张一三竟然也考上了大学,又读了硕士博士,跟他走了同样的发展路线,甚至比他还要彻底。张一三不光在奉辽师范大学所在的滨浦城连续五年获得优秀社会科学优秀奖,而且所有申报成果均是一等奖。张一三做瀛洲古代美学研究,乔增德狠狠骂一句“老古”。
乔增德上了心。虽然他和张一三并不在同一领域,但他顶看不上张一三翻来倒去的美学研究,说来说去都是同一套。就这样倒粪一样的话竟然也能在朝北奉辽省混成一级专家!乔增德感到震惊。
但当他听说张一三收一个博士生竟然明码标价要价五万的时候,他就不是震惊而是羡慕了。乔增德觉得和张一三比比,他把自己卖得贱了。卖得贱了,就等于吃了大亏。乔增德瞬间觉得自己被学生坑骗了,尤其是像张燕玫、张军犁这种穷学生。
他恨得牙根痒痒。幸亏他听说了张一三,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不然得错失多少巨额财富!乔增德不知道张一三怎么敢明码标价的,他只敢零碎地敲打几顿饭钱。“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乔增德默背罗尔斯的名言,自嘲道:“怪不得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混不上八抬大轿,我在这当活菩萨,可不就是个苦行僧嘛!真是越有道德越穷!”
乔增德越想越觉得吃了大亏,这么多生钱的门道,他竟然现在才知道!他细细想着他认识的教授,才醒悟到“教授”“博士生导师”名号真正的生财之道。一辈子最多也就二十几个博士,如果每个博士生都来自名门望族,光是见面的束修、谢师礼就多少钱啊?
束修,学生初次见老师时候的见面礼;谢师礼,学生毕业的时候答谢老师的礼物。一开门一关门,张一三至少从每个博士生身上获利七八万!乔增德嫉妒得眼珠子通红,他再也坐不住了,于是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子。已经浪费的名额,要想办法搞回来,还拥有的名额,要好好利用。
他想起东日国美好的传统,善于学习。对,要善于向张一三学习。周望宗那一套他搞不来,张一三这一套还学不会吗?凭他的才华和聪明头脑,这点事情有什么难的?
乔增德伸出手指头,数了数他的博士名额,吴竞明、苏槐、李志强、张燕玫、张军犁他们已经毕业,新来的博士一个叫张兮兮的,一个叫李蕤的,他打算揽过钟田中的博士名额,这样他就可以招两个。已经跟他打过招呼的有包霜蕊、徐君铭、崔冷,没有一个大富大贵的家庭。乔增德恨恨地想,怎么我堂堂大教授专招穷种呢?
他打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真蠢”,都是从张燕玫这些穷鬼那儿开的头,拉低了我招收学生的门槛儿。穷人,就算把他们的骨头榨干净,那能有几个钱?他们即便读了博士,也不会改变他们家庭的处境。
乔增德想到自己,破格儿副教授、教授,但是爹娘不也还在屯里吗?就这些泥腿子,三代也洗不掉穷味儿。他深刻反省自己,这么多年,连一百万也赚不到,全都是因为博士收的太便宜了。穷人又忘恩负义,即便通过读博士换来巨大的阶层飞跃,也不会想到给导师多少回报。富人呢,随便从指头缝里漏出来的肉渣都比穷人的腰粗,富才能长良心,富人还懂得感恩和回报,出手就很大方。
并且,博导和博士之间的关系如同父子,那是终身的。如果招到一个有权有势的学生,那就是攀上了永久的关系。
乔增德为自己迟来的醒悟深感懊悔。这怨谁呢?都怨他爹乔丁钩和他娘于春梅,他们一辈子除了拖自己的后腿,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指导,所以才导致自己走了这么多的弯路。他想起老丈人孙昱仁,怪不得周望宗能够大富大贵,孙昱仁就啥也不是,只落得个人走茶凉,唯一的儿子一天到晚不着调。就是孙平尧,也干啥啥不行。
这就是穷人思维,思维决定人的行为和选择。孙昱仁死也是白死,就算活着也当不了大官,发不了大财,他一辈子也不会有周望宗的成就。
乔增德再一次想起孙昱仁的死,想起痛哭流涕的孙平尧,心里感到一阵阵复仇的快意,这就是上天对他们这种穷人思维的惩罚。
孙平禹接到毛秀春的电话,往事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父亲孙昱仁的丧事办完,孙平禹把前来吊唁的赙赠递给毛秀春,试探着说:“妈,姐姐和姐夫这些天也跟着忙活,这随的份子是分呢是不分呢?”
毛秀春回回神,问儿子孙平禹:“平禹,家是你的,你说呢?”
孙平禹坐在地上,和躺在沙发上的毛秀春头靠头,他眼泪还没有干,哭唧唧地说:“妈,我不懂啊,我有什么经验啊。”
说话间,送完宾客的孙平尧和乔增德就进屋来了。孙平禹叫一声“姐”,抱着孙平尧就哭了。孙平尧拍着弟弟的肩膀,也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乔增德见孙平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娘们儿样,气不打一出来,马上摆出教授姐夫的姿态,骂道:“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现在知道哭,早干嘛了,要是你自己强大,早点顶门立户,你家至于现在这样吗,一天天‘姐’‘姐’‘姐’的,你是个巨婴啊?我们家的事都是我处理,你现在倒哭上了。”
孙平禹站起来,捏紧拳头就要打他。毛秀春、孙平尧慌忙按住孙平禹。
毛秀春把信封递给乔增德,说:“增德,这些天多亏你和平尧回来,家里的事我们来处理,你单位忙,你和平尧先回去吧。”
孙平尧哭着推辞:“妈,你这是说什么呢,那是我爸呀,我能不回来吗?我爸都没沾我半分福。”
她把信封退回去,放在桌子上。孙平禹到现在还记得乔增德紧紧盯着那份礼金的眼神,他在心里恨极了乔增德。在毛秀春的劝说下,孙平尧到底还是收下了那个信封,乔增德松了一口气。这一切孙平禹都看在眼里。
孙平禹恨不得暴打乔增德一顿,但他是自己的姐夫,得罪了乔增德,孙平禹怕乔增德给孙平尧和乔其气受。但现在乔家人要给他说媒,孙平禹不知道母亲毛秀春着了什么魔,也热心起这门亲事来。
王怀舆带着王城宜和罗曼斯去了法国,画展大获成功。他们在法国足足待了三个月才回来。
王城宜走之前,在文化馆请孙平禹帮她“打前站”,看看她的画受欢迎的程度。就在他拿着罗大虎的书册随机询问观众的看法时,他在人群里见到了伤势还未痊愈的余承舟。
两个人在人群中久久对望,王城宜从这种眼神中一下子全然明了了余承舟的秘密。她悄悄躲到另外的展馆,以便给久违的恋人单独相处的空间。有了罗曼斯,她心里只希望世界上能多一对终成眷侣的恋人。
再见到余承舟,孙平禹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但是他还是温和而关心地问:“承舟,你还是这么爱受伤。”
孙平禹调侃的问候让余承舟心里宛如刀割,他凄然一笑:“嗯,都是我咎由自取。”
孙平禹释然地说:“承舟,过去的事都放下吧。世界这么小,能在沪州见到你我很开心,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对吗?”
余承舟紧紧咬着牙,冷冷地问:“恋人可以做回朋友吗?相爱过的人可以当朋友吗?还是你对曾经恋人的太太也有别致的友谊?”
孙平禹环顾一下展馆,没有发现王城宜的身影,回过头来轻轻叹息着说:“承舟,城宜是个很好的女孩,她有才华,性情又好,不要辜负她。其实爱一个人,和性别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哦?是吗?”余承舟毫不退让地问道,“听起来,你早就知道城宜是我的太太,听起来,你早就知道我在哪里,听起来倒像是你爱上了她。”
余承舟说完,太阳穴上的青筋跟着跳动一下,他见孙平禹不说话,便紧逼着低声问道:“承认吗?承认吧?”
孙平禹把余承舟拉到无人的角落,坦然地说:“承舟,世界真的很小,魏家戏院,呵呵,竟然真是只此一家。城宜很少说她的婚姻,我是从她母亲那儿知道的。承舟,好好生活。”
余承舟轻轻靠在墙壁上,以减轻后背的疼痛,他不甘心地问:“平禹,你不爱我了吗?”
孙平禹静静地看着曾经的恋人,每一秒都在无限拉长,他认真地摇了摇头。
余承舟颓然低下头,咬紧嘴唇看向窗外,他用尽所有力气保持着平和的声音:“平禹,我和城宜要离婚了,如果你爱上了她,需要勇敢地好好生活的人,是你。”
余承舟说完,一步一步,慢慢消失在展馆的出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