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根据他在东日国三个月的经验写成报告呈给李仲森,报告中对东日国的发达、现代、文明和礼貌大加赞赏,同时结合乔德茂、乔丁钩给他讲过的长影制片厂李香兰的电影,对“黑土地”上遗留的“历史动力”提供了他认为最辩证的认识,提出要对朝北进行彻底的国民性改造方案。
家庭讲座中的内容他没有对李仲森讲。李仲森看到他的书面报告十分高兴,他与乔增德密谈了两个小时,乔增德走后,他马上给伏晴雨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他将乔增德改造国民性促进朝北经济发展的想法一一介绍给伏晴雨。
伏晴雨兴奋地表示,北东师大的教授思想深刻,从东日国带回了先进的现代性。作为市长,他正为长天人的“懒”感到头疼。
懒,是万恶之源。因为懒,长天人一到黑天就只剩“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谁为经济发展出力?一天就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哪里还有宏图大志?当然,客观地讲,伏晴雨还认为,除了老婆孩子热炕头,长天人还好吃火锅,要不然哪来的着名菜品“朝北乱炖”?
这菜省事儿,谁家也不缺菜,一到冬天,朝北家家户户都会囤积起小山一样的大白菜。支起炉子,一盆菜,几瓶白酒,三五好友,一吃吃到后半夜。要是谁得了好肉,放进炉子上的锅子里煮上,那简直能吃上一宿。北东地大物博,野味到处可见,上山下河,随便逮上只野兔土蛇青鱼,连骨头都不用挑,直接就煮化在锅子里。尤其到冬天,一觉醒来,光是穿棉裤就得穿半个小时。一天算下来,正经工作的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
伏晴雨在心里算了一笔经济账,在这不超过六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还得拿出两个小时为老婆孩子热炕头和朝北伦乱炖提前准备。
乔增德真是一语中的,这“懒”就是朝北人的劣根性。乔增德直言不讳地指出,穷人思维就是等靠要!伏晴雨拍案叫绝,真不愧是翰林,有骨气,有见识。穷,就是因为懒;懒,就会穷。辩证!
乔增德在报告中举了一个例子。在条西屯,过得好的人家的柴火垛从来都是整整齐齐,过得穷的人家连个柴火垛都没有。去屯里视察,不用进屋,一看门口的柴火垛就知道谁家过得穷谁家过得富。
伏晴雨连连夸赞“好好好”,他跟李仲森说,不如提名乔增德进市里的经济改革委员会,乔增德的这番真知灼见,真是细致入微,有理有据。
乔增德没对李仲森说的话,他可憋不住。家有孙平尧、乔其,没法痛快地说东日国的女人;校长又不是自己真正的知心人,也不能过分炫耀他在东日国的礼遇。他憋得肥脸颤抖,一上课,马上就一泻千里。
“咹。”乔增德开了口,“东日国你们都没有人去过,我刚从东日国回来,还不太适应国内的环境,瀛洲国语还不太会说。东日国,到处洋溢着温和、礼貌、文明、现代、发达的气息,你们知道我在东日国一个月多少钱吗?东日元大约等于300瀛洲币,这叫汇率。据我调查,瀛洲国职工月平均工资178元瀛洲币,东日国职工月平均工资,换算过来是1万元瀛洲币。”
乔增德把阿拉伯数字写在黑板上,以便让无知的学生看清楚,然后一屁股坐到讲桌前的板凳上,继续说:“我都不想回来!要不是我心系朝北经济建设,还有启蒙大业,凭我的才学早就挣发了。所以,穷人就是等靠要,穷人就是这种思维,遍地是钱也看不见。我呢,我就是没时间,我父亲,局长,叮嘱我当个教书匠,我要是从商,那就是巨富。教书匠,给你们上课,我都是免费!”
乔增德委屈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珠子转悠转悠,见有学生抬头看着他,他马上提高音量,嗓音尖细起来:“你们就是鲁哥迅说的愚昧无知麻木,啥也没见过,就会瞪着空洞的大眼睛崇拜我!也是,像我这种才华横溢年轻有为的大教授,全瀛洲也找不出几个。不光你们崇拜我,就连你们的校长、市长都对我倍加赏识格外看重。”
乔增德满脑子涌现着跪着给丈夫递拖鞋的东日国女人的时候,有个学生打断了他的话:“乔老师。听说......”
乔增德马上喝斥道:“你们穷人就是没有教养!教授!还听说,最烦你们这种道听途说的无知言论!”
这个叫王义的学生工作了几年才又到北东师范大学读硕士研究生的,他听到乔增德的喝斥,还是继续问道:“乔教授,东日国有一个流行用语叫‘刹那主义’,也就是及时行乐,不知道您在东日国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
乔增德懵了,他从来没听说这种看法,但他作为大教授都不知道,那谁能知道呢?要不然是这个大龄出家的社会青年自己瞎编出来找茬儿的,要不然就是从不知道什么报纸杂志上看来故意卖弄的。乔增德当然不知道,东日国经济的黄金期,只持续了十年左右的时间,繁荣就像泡沫一样破灭了。乔增德为自己一个月一万瀛洲币的天文数字所惊诧,完全没有意识到东日国的经济高度成长的时代已经悄然结束,“消费即美德”成了东日国人尤其年轻人的共识。
王义没有去过东日国,但他看过东日国的经济报道,据报道称,东日国首都江户城江东区的商品房,十年前是瀛洲币\/平米,此后两年涨到瀛洲币\/平米,到现在已经飙升到瀛洲币\/平米。如此天文数字,不要说瀛洲国,就是东日国的人也望尘莫及。
乔增德的课虽然是文学课,但既然乔增德炫耀自己的经济学知识,那王义就不得不起来问问看,乔增德对东日国的经济的了解。一个国家,十年间房价翻了2.5倍,即便按照东日国经济繁荣时期的全盛期的年平均工资12万瀛洲币来算,一套60平米的房子就要花差不多198万瀛洲币!就算是东日国人,要买一套这样普通的房子,不吃不喝也要16.5年!报道中特别指出,江户城虽然是首都,但江东区还不算是东日国特别核心的地段,再中心些的地段,房价可能要再贵30%左右。
这些数字清晰地留在王义的脑海中,但他只问了一个他觉得乔增德能稍稍回答的问题,他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让乔增德下不来台。
乔增德支支吾吾了一分钟,也没有说出什么有启发性的话--他本来要讲东日国发达国家温顺的女人的。他气恼极了,认为这个社会青年是故意让他出丑,马上疾言厉色地怒喝道:“这是什么课?我是很民主很随和,但也容不得你这样来质问我!耽误大家的时间你是有罪的你知道吗?”
王义愣住了,然后环视一下班里鸦雀无声的同学,镇定地收拾好桌子上的书,愤然离开了乔增德的课堂。
这下轮到乔增德愣住了,直到王义走出教室,他才反应过来,对着班里学生说:“这就是典型的被一些教育洗脑了,听不得别的国家好,好像一听别的国家好就像被掘了祖坟。”
班里有三两笑声,乔增德马上平易近人地与之呼应:“呵呵,我只能负责启蒙,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启蒙难啊,国民性的,我年纪越大越觉得鲁哥迅的悲凉和绝望。我在东日国就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他们对教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大教授,都是鞠躬叫‘森森宁’,那个尊重!绝对不会有学生敢这么没有礼貌。”
然后,东日国的自来水,东日国的抽水马桶,东日国的下水道,东日国的牛奶,源源不断地流入了乔增德现代启蒙的课堂。班里学生的脑瓜子里充满流动的液体,有的学生脸上流露出和乔增德一样的神往,有的无动于衷,有的皱着眉头,有的紧急记录......
乔增德直讲到口干舌燥,下课铃响,还端坐在讲桌前,和蔼而民主地说:“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
液体哗哗响。
乔增德敏锐地觉察出一丝悲凉,鼻酸瞬间让他哽咽:“鲁哥迅就是去东日国学习,才发现国民的麻木,就像你们现在这样,我讲的都是书本上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真知识。学文科的人,脑子往往就是一团浆糊,像我这种既有丰厚的文学基础,严密的理性逻辑,还有经济眼光,嗯,你们都不知道,我家就是我管钱,我在生产队就是,管钱就是经济,嘿嘿,别的生产队每年都不够吃,我管理的生产队都有剩余,这就是管理,像我现在既是中文学院的院长,还兼任国际学院院长,别人这辈子还当不上一个院长,我,两个。”
乔增德竖起他肥短褶皱的食指和中指,左右晃晃,继续说:“当院长不光要有知识,有学识,还要有管理才能,我既要管家里的钱,也要管学院的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就是才能。所以大家要学的不光是文学,还要有经济头脑。下课!”
有的学生早就不耐烦了,一听到“下课”两个字马上冲出去;有的学生抬起手表,拖堂已经十分钟;有的学生满脸倦意,再不下课就要被脑瓜子里的液体淹没了......
乔增德没有起身,他磨磨蹭蹭地收拾着自己的教学用品,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他偷偷用眼睛观察着学生的反应,盼望着哪个受了启蒙的学生对他表达一番夸奖和钦佩,进而邀请他共进午餐。
然而,他连这微小的愿望也落空了。教室里的学生陆陆续续走掉,也没有一个人主动走上前来继续向乔大教授请教。
乔增德心事重重,从这节课里发现了教育的重大问题,瀛洲的学生不会主动思考,就等着教师填食,填食不说,还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不说,还不主动请教,教育陷入了死循环,他的思考又回到启蒙的原点。
他颇感悲凉地走在出校园的路上,心里被自己的重大发现所萦绕,尤其想到拂袖而去的学生,简直无可救药。
当瀛洲国教育部成立高等学校瀛洲文学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的时候,乔增德自告奋勇地写了申请。乔其在他的教育下心花怒放,博士生在他的教育下尊师重道,长天市经济在他的指导下步入正轨,学院在他的带领下欣欣向荣,就没有他乔增德干不好的事,再当一个委员会的委员,那完全是出自一个知识分子的道德良心。
被人当堂顶撞的滋味,乔增德直到回了家还没有释怀。他恨恨地骂着站起来找茬儿的学生,用数据反驳着。他亲自做的调查,东日国人是全球奢侈品消费的主力人群,全世界70%的奢侈品!经济不发达,头脑不文明,怎么能有奢侈品消费?就连一盒巧克力,瀛洲国人还没见过呢,东日国已经包了金箔!
月工资在1万瀛洲币,这些学生见都没见过,整个长天市,有几个家庭的积蓄能有这么多?
乔增德怀念在东日国短暂而永恒的三个月。他借住在介幢大学教授川岛澄一家里,川岛教授不光对东日国在朝北的战争很有研究,而且彬彬有礼毫无保留地把他的研究分享给异国的他,就是这种无私的精神,国内多少人能做到?
也是因为这位友好的东日国教授,乔增德有机会参观了东日神社,那里面供奉着东日烈雄。他们对国家的忠诚至死不渝,乔增德每每想起来就感动莫名。
川岛教授的儿子结婚,购买的都是百万级以上的婚纱或礼服,那东日新娘身着华丽的岛服,温顺的神情让人心肠软酥,究竟是什么样无知的愚民才会因为已经过去的仇恨而罔顾那样的美丽?他们一个婚礼花费30-50万甚至更多,这样的财力瀛洲国几时才能达到?
乔增德一言不发地钻进书房,昼夜思索文学的经济经济的文学,东日国在朝北做出的贡献必须要发掘出来,而他就肩负着这样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