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生把余承舟接回家,戏院的事他也不知道怎么继续,索性放上三天电影。王城宜也跟着回来了,除了吃饭,她很少跟魏建生单独会面。
她决定不再拖延,同意不同意,是魏建生的事,说不说是她自己的事。
厨房把饭菜端到余承舟的房间,饭桌上就剩下魏建生和王城宜两个人。王城宜放下碗筷,看一眼魏建生,沉思着要怎么开口魏建生才能更好接受一点儿。
魏建生见她欲言又止,也放下碗筷,问:“城宜,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王城宜摇摇头。
“你最近太累了。”魏建生关心又感激地说,“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承舟,他恢复得很好,过几天就能像以前生龙活虎了。”
“爸。”王城宜觉得这声“爸”实在很难开口,“我有话跟您说。”
“哦?”魏建生用餐布揩一下嘴角,认真地看向王城宜,“什么事?”
王城宜咬一下下嘴唇,直截了当地说:“爸,我想离婚。”
魏建生看着她,满眼的惊诧:“离婚?”
王城宜低低头,“嗯”一声。
“为什么,城宜?”魏建生马上反省着余承舟的原因,“是不是承舟对不住你?你放心城宜,我一定替你教训他。”说着,魏建生站起来就要往余承舟屋里去。
王城宜赶紧起身拉住魏建生:“爸,不是,不是余承舟......”王城宜叹了口气,她实在开不了口。魏建生年过半百,待她也算真心实意,王城宜觉得魏建生平日里是有些迂腐的地方,但平心而论,他也算一个好人。余承舟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是即便是亲生的,也就亲到这种程度了。
王城宜不想让他难堪,也不想让余承舟难堪。性取向这件事归根到底是余承舟自己的事,说与不说都应该是由余承舟自己决定,任何人不可以越俎代庖。王城宜也问过自己,自己在这场婚姻里获得了什么,她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当作“受害者”?
她没有人可以谈心,她问过罗曼斯。罗曼斯很轻易地解答了她的困惑:“城宜,人之所以觉得‘受了害’,是因为他们付出了,并且按照他们的付出,他们觉得自己理应获得回报,如果没有这样对等的回报,反而还在失去,人才会觉得‘受害’。你没有‘获得’,但你也没有太多失去,或者失去的不足以构成‘伤害’,情感、物质、身体,三者你都未曾有这种被伤害的切身体验,所以你不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这很正常。”
王城宜沉思着,她想起她去世的婆婆,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也想起魏建生和王怀舆,所以举一反三地问:“那那些在婚姻里感到幸福的人,其实是因为婚姻带给他们的‘给予’大于‘失去’,所以他们才会觉得幸福吗?”
罗曼斯笑着,人小鬼大地说:“这我可不知道,我还没有结婚,你还没有和我结婚,我只能猜测。婚姻也是人人不同的,但要看人把什么当成‘获得’,把什么当成‘失去’。”
“你再说得仔细些。”王城宜觉得罗曼斯年轻的脑袋里总是有很多新奇话,她思考问题时总能说出让人感觉心灵为之感动的句子。
罗曼斯条分缕析地说:“哈哈哈,比如说,余承舟不爱你,不是因为你本身,他爱与不爱都不会影响你对自我的评价,因为他不爱任何女人。那他的态度不是针对你自己,就不会引起你对任何女人的敌意。可是假设,余承舟爱的是女人,但是他不爱你,他爱别的女人,而你爱他,那你会不会觉得你在情感上的付出多于他,而在应得的情感回应上没有回报?如果你爱他,你的怨恨不会指向你爱的人。因为真的爱一个人,不到真正伤透心,你根本不舍得恨他。你的怨恨会指向别的‘竞争’者,这时候,别的女人就成了你的参照。假如你时时要生活在这种参照中,那怎么可能有现在的专注呢?”
王城宜的脑子被绕晕了,可是她愿意无条件相信罗曼斯,因为跟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时时刻刻她都觉得生命的音符在跳跃。
王城宜想起和罗曼斯平日里的讨论,心里涌起一种甜蜜的底气。魏建生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疑虑地问:“城宜,好端端地,可不能把‘离婚’这种话挂在口头上,不好的事说出口会变成真的。”
“爸爸。”王城宜温柔而坚定地说,“爸爸,这是我和承舟共同的决定。我们既然有权利结婚,就有权利离婚,这才叫婚姻自由。请您相信我们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城宜!”魏建生好生困惑,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要离婚呢。他觉得头晕目眩,天都要塌了:“城宜,人这一生,婚姻岂是儿戏?就算是权利,那也要讲道理的啊?承舟要是哪里对不起你,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如果是我魏家怠慢了你,我魏建生做长辈的,怠慢了你,你可以直接跟我讲,我并不是那种不让年轻人说话的老古板!”
王城宜重新坐下,她实在不忍心看魏建生那样着急不解。但她很快又站起来,声音还是温柔而坚定:“爸爸,我今天最后一次叫您‘爸爸’,感谢您以礼相待于我,我在魏家并没有您想到的那种怠慢。我知道您很难过,很难接受,但请您不要自责。这件事跟您没有关系,也不是您想的那样。总之,这是我和承舟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
王城宜说完,转身回屋里收拾行李。魏建生一时着急,一阵头重脚轻,只得扶住院里一棵树缓缓坐下。他不断地重复着四个字:“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魏家戏院的管家石钧昌小跑着过来,见魏建生坐在地上,赶紧过去扶他,一脸关切地问:“老板,您这是怎么了?”
魏建生像是受了重创,无奈地摇摇头:“老了,什么也管不了了。”
石钧昌没法接话,只得先立在一旁。魏建生定定心神问:“阿昌,什么事,你这么着急?”
石钧昌马上回答说:“老板,是电话,城宜小姐的电话。”
魏建生听到“城宜小姐”四个字,刚要发脾气,怎么,这就不是魏家少奶奶了?但是魏建生自己都不让戏院的人叫他“老爷”,改叫“老板”了,又哪里来的“少奶奶”呢?是啊,叫魏太太不合适,叫余太太也不合适。魏建生长叹一声又问:“什么事?”
石钧昌说:“具体我也没有细问,说是沪宁大学的。让城宜小姐马上接电话。”
魏建生摆摆手,让石钧昌去找王城宜。石钧昌上半身转了转,脚却又回到原地,问:“老板,我先扶您回屋吧?”
魏建生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阿昌,我在这院里坐坐。”
“哎,好。”石钧昌叹息着应一声,一路小跑跑去找王城宜。
王城宜一听是沪宁大学的电话,马上奔到电话旁。一听是罗曼斯的声音,她整个人都高兴起来。石钧昌看在眼里,悄悄退下了。
“Roman,你怎么打来电话了?”王城宜见石钧昌走了,才双手抱着电话听筒,柔声问道。
“城宜,你快回来吧,罗教授,唉,出事了。”电话里传出罗曼斯略着急的声音。
“什么事?”王城宜没有听过罗曼斯这么严肃,不禁担心起来。
“这电话里一句两句讲不清楚,你还是回来吧。”罗曼斯再一次说道。
“好!你别着急,我晚饭之前肯定到!”王城宜整理一下面容,急忙去找魏建生。魏建生已经不在餐厅,也不在院子里。王城宜又去戏台找石钧昌,她礼貌地说:“石管家,沪宁大学有紧急的事情,我得回去看看,魏老......我爸爸回来的时候,请您替我跟他说一声。”
石钧昌点点头,问:“城宜小姐,戏院今天正好有车可以用,您这么着急,要不要让车直接送您过去?”
王城宜一想,也好,这样从魏家戏院一出门就可以直奔沪宁大学,可以节省七八分钟的脚程。她马上说道:“石管家,那您去备车,我回房间拿行李,咱们大门口见。”
王城宜回到住处,余承舟正从书房里的小卧室出来。他面色依然苍白,整个人更瘦了。他愧疚地站住,没有说话。
王城宜看看他,打了声招呼:“承舟,原本这次我是要搬出去的,可是沪宁大学有紧急的事,你现在也大好了,我得过去一下,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余承舟艰难地说:“城宜,我一直都觉得很抱歉,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王城宜拿起行李,笑笑:“承舟,你不用觉得抱歉,你没有伤害我什么,有些话不需要多说什么的。我得走了,石管家还在等我。”
“城宜,等等!”余承舟拿起一件外套,忍住肩痛背痛穿上,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王城宜有点惊诧,几年了,余承舟从未主动说过要去沪宁大学。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暂时停下了脚步。
“城宜,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会,尽量补,补偿你。”余承舟说完这几句话,好像用尽了气力一样,前胸都向前佝偻着。
“承舟,你还是好好在家养身体。”王城宜快快地说,“沪宁大学不知道有什么事,恐怕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承舟,真的,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心里也苦。”
说完,王城宜拎着行李转身出了门,余承舟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充满感激。这辈子,他真的是福气浅薄,什么也不配拥有。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小院里一棵黄梅,据说中国一代文豪苏东坡和黄山谷,见黄梅花似蜜蜡,于是将它命名为“蜡梅”。洗心无一尘,坐觉香细细。花还没有谢败,一直满在枝头,格外耀眼,树叶萎黄,像是在为冬天孕育热烈。花开一季,年复一年,人总是年复一年,却不一定开出花来。
余承舟觉得很疲惫,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撕裂。平禹,竟然在沪州!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在嘶拉着血痕。
魏建生站在门廊处看着余承舟,还是决定问问清楚。这样想着,魏建生就走近了些。余承舟惊觉,马上恭敬地叫一声“爸爸”。
魏建生扶着他,坐到客厅外间的高椅上,尽力平和地问:“承舟,你和城宜之间,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余承舟低下头,不说话。
魏建生轻轻拍一下桌子,心里有些生气:“说话!是个爷们儿你就有话直说!”
余承舟抬起头,面色颓然而苍白,他凄然一笑:“爸,我对不起你。”
魏建生摇摇头,痛心地说:“承舟,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城宜啊。王怀舆就那么一个女儿,人家把女儿嫁给我们魏家的时候,多么善解人意,既没有要求多大的彩礼,婚后也没有挑三拣四,这在亲家里算是很好的人家了。你是不是天天东奔西跑地在外面有人了?”
余承舟苦笑一下:“没有,爸。”
“那城宜为什么要离婚?”魏建生稍稍放下心来,既然不是这种原则性的大事,那日子就还过得下去,“城宜这么坚决,难道是她在沪宁大学有什么事?”
余承舟赶紧说:“不是,爸,和城宜没有关系,是我不好。”
魏建生疑惑地看着余承舟,颇难启齿地问:“承舟,咱们是父子,你母亲也早早去了,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嗯......承舟,是不是你身体有什么......”
余承舟看看魏建生,问:“爸,如果是我身体有什么病症,那您会同意我和城宜离婚吗?”
“承舟!”魏建生站起身来,“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咱们魏家难道连儿子生病也不能医治吗?你真是耽误功夫!不能生育怕什么,咱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再不行,咱们可以收养一个,何苦要离婚呢?城宜不同意吗?”
余承舟摇摇头,他的手攥紧桌角,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承舟!”魏建生颇不耐烦,他纳闷起来,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儿子这么婆婆妈妈,“余承舟,你是成家的人,养儿育女这是本分,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城宜不是说有德国医生技术高超吗?那咱们就去那儿看。城宜那儿我去跟她说。”
魏建生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心里空快了许多。他马上招呼石钧昌,带上礼物,他要亲自去王怀舆家道谢道歉。
余承舟忍着背痛,大喊“爸”,但魏建生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王城宜见到罗曼斯,才知道罗大虎出了什么事。她听完罗曼斯的汇报,坐在椅子上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