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舒路过星辰书店,彭中庭的太太昝茜还在那儿。几年不见,昝茜已经老得没有什么精气神了。覃舒看她百无聊赖地理着书,把一本书从摊子上塞进书架,再把书架里的一本抽出来码到桌子上。十分钟过去,她倒也没闲着。
昝茜擦擦额头,抬眼看到了覃舒。她定定地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叫道:“覃舒!哦,覃助理!”然后走两步上前,热情地问道:“覃助理,你怎么有空来书店?要什么书,我给你找。”
覃舒眼睛环视一下书店,怕站在这里闲聊影响昝茜上班,赶忙说道:“昝阿姨,我也没有特别要买的书,路过这儿,就进来看看,没想到您也在这儿。”
彭中庭的赔偿金,多亏了覃舒。要不是她拿着十几年前的旧档案,彭中庭一分钱赔偿拿不到不说,恐怕还得定个溜班翘号的名头呢。
昝茜心里很是感激。彭中庭死了,林林总总,昝茜一共拿到一万九千三百三十一块瀛洲币。彭中庭的葬礼、小孙儿入学,昝茜着实忙了一阵,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感谢覃舒。在她心里,就算覃舒没有拿那份档案,光是她没有袖手旁观的那份情意,昝茜想起来就觉得感激。
她摘下手套,拢了拢头发,笑着跟覃舒说:“覃助理,你要是不着急,我想请你吃个饭。老彭的事,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覃舒客气地说:“昝阿姨,说什么谢不谢的,彭老师怎么也算教了一辈子学生,都是学校应该做的。”
昝茜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马上又笑笑说,拉着覃舒说:“走,说什么也得一起吃个饭。”
覃舒不忍让她破费什么,说道:“昝阿姨,其实,档案是钟教授的女儿钟玛丽给我的。您到学校去的那天,我确实去了解过情况,好在钟玛丽及时拿来了档案,不然,处理起来或许真的有点麻烦。您知道,有前例的事,处理起来就好办得多,要是没有那份档案,我的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那这么说,是钟教授帮了我和老彭?”昝茜擦擦眼角,挤出一个笑脸,“钟教授也好,他女儿也罢,我是个有恩必谢的人。覃助理,不要推辞了,再推辞,我这心里就不好受了。”
覃舒看她情真意切,也就点点头,跟她一起走出了书店。她们就近找了一家饺子馆,昝茜特意叫上两个小菜,问道:“覃助理,你喝不喝酒?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哈哈。”
覃舒看昝茜露出笑脸,想必她平常是个爽快的大姐,也笑起来说:“昝阿姨,酒咱们就不喝了吧,您孙子现在挺好的吧?”
昝茜给覃舒倒上一小碟醋,摆到她面前,又给自己倒上一小碟醋,舀上两碟辣椒,自我安慰地说:“孙子大了,挺好,跟他爸妈去上学去了,挺好,我也省心。”
“那您现在就一个人住啊?”昝茜蘸一下小碟子里的醋,看着昝茜问。
“嗯。一个人省心。”昝茜笑笑,把一整个饺子蘸到辣椒里游个泳,端起小碟把饺子囫囵个儿吃掉。
覃舒看她吃得过瘾,看着她笑笑。也是没话找话,覃舒问:“昝阿姨,彭老师怎么说也做了好多年的主任,他在家没少跟您说工作的事吧?”
昝茜嘴里“嘶啦”一声,端起杯凉水喝下,额头上就冒出了汗:“嗯,老彭在家常常说单位的事。因为我也不是单位的人,跟我说了就权当当口气放了,也不用担心我会再跟别的什么人嚼舌根。覃助理,你还年轻,你叫我一声阿姨,我也不跟你见外。我也是跟了彭中庭,才知道‘大学教授’都是什么货色。”
覃舒细嚼慢咽地听着昝茜的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她这么推心置腹地说单位的事,“货色”,覃舒一笑。
昝茜见覃舒笑了,也自知自己用词粗鲁,但她不在乎,继续说:“咱们瀛洲国,自古把‘读书人’看得不知道有多重,人人仰望着他们的德行,以为他们‘应该’是君子。‘应该’的事多了去了,但具体行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说老彭有个年轻的同事,估计你也不认识,叫乔增德的,那可真叫我开眼。”
昝茜不露声色,她知道乔增德正在申请教授职称评定,虽然还没有见到乔增德的材料,但看李仲森的意思,乔增德这次怕是十拿九稳。昝茜不知道李仲森为什么会对乔增德格外提携,但她知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李仲森作为校长,只要稍稍对谁表露表露好感,都不必直接钦点,下面的人也会闻风而动。
她咽下饺子,好奇地“哦”了一声,昝茜一股脑地说:“我原本以为乔增德多多少少能和老彭一条心,我这把年纪也清楚人走茶凉的道理,但我没想到,乔增德连死人的主意都打。他好言好语地劝我,我还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人,但老彭的赔偿金下来,他竟然觉得是他的功劳,硬要让我给他三千!”
这件事覃舒可闻所未闻。她放下筷子,静静地听着。
“覃舒,长天师大听说死了个学生是不是中文系的?跟乔增德有关系吗?”昝茜夹着饺子问。
覃舒搞不清楚昝茜的用意,只好诚实地说:“确实有学生出事,但是不是和乔增德有关系,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覃舒想起李仲森回答问讯的记录,杀人的学生的导师是钟田中,那这么想,也就不能说和乔增德没有关系。
昝茜嘴里嚼着饺子,端起小碟子嘬一口和着辣椒油的醋,嘴里的碎渣都咽下去了,才说:“覃舒,乔增德收了学生大礼你知道吗?”
覃舒瞪大眼睛摇摇头,昝茜冷笑一声说:“我们店的小吴,他表弟在商场卖电视,还包配送,小吴休班的时候也去帮忙。他回来羡慕大学老师收入高,那么大的电视说买就买,还让个学生去买。我问他送到哪里,他说送到姓乔的一个老师家,还问我认不认识。他第二天班上让我顶班,他去给他表弟送配送单子,我这才看到单子上写的是乔增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昝茜放下筷子,恨恨地说:“我们家老彭是精打细算,但好歹他干净。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从单位从学生那里拿过什么东西回家。大学老师有几毛钱收入我还不知道吗?乔增德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屯子货,就算傍上个局长,他也不是飞上枝头的凤凰。我猜,十有八九,乔增德是收了学生的礼。三瓜俩枣的那是正常的师生情谊,都能理解,但这电视,哼,他就是攒一年工资他也不见得买得上。”
覃舒听昝茜说的有鼻子有眼,但还是不敢相信,这和学生出事有什么关系,她问道:“说不定真是乔增德的老丈人出的钱呢?”
昝茜嗤之以鼻地说:“老丈人?他老丈人姓宗吗?平白无故地给女婿送大礼?哪个有儿子的老丈人会给女婿家那么大礼?再说,他老丈人也就是上个班,就算是个局长,正常上班谁能有那么大宗收入?要是乔增德收了学生的礼,不给人家办事,覃舒,你说会不会出事?”
覃舒不敢完全认同昝茜的推断,但她越想越觉得可怕。如果昝茜说的这些成立,那乔增德一旦晋升成教授,万一接替了钟田中成了系主任,那岂不是整个中文系都成了他的鱼池?
昝茜见覃舒不说话,又重新捡起筷子,说:“覃舒,连海兵你还记得吗?是,一个当老师的,勾搭女学生,那是不要脸,但是再怎么说,人家没害人对不对?女学生你情我愿,顶多就是家务事、恋爱的事,这种事也不稀罕。书里的那些大人物,把女学生娶回家的不也有的是吗?那不也照样做咱们瀛洲国的‘导师’吗?有些人在道德上谴责谴责也不过分,但是你看,就是连海兵这样的人,跟乔增德挂挂勾,是不是也毁了?”
覃舒想起中文系没有征兆就发了疯的男学生,心里打了个冷颤。
昝茜叹口气说:“你知道乔增德问我要钱的时候我想做什么呢?我恨不得拿起家里的火钩攮死他!我看着他两片嘴上下叨叨的那碎太监样儿,我想象着一钩子割了他的猪脖子,他的黑血在空中喷溅,让他被他自己的黑血淹死。你看看我,像是会杀人的人吗?但是如果有人擅长在别人最痛的时候在别人最痛处扎刀子,你觉得人会变成什么?”
覃舒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乔增德是研究小说的人。小说最擅长分析人的心理,要是他把这种文本细读的功力用在敲打毫无防备的人心上,那这种精神上的虐待就可以杀人于无形。常言道“笑死人不偿命”,“说”死人也不偿命啊。诸葛亮气死周瑜,还是足智多谋呢。
饺子已经没有了热气,覃舒也吃不下了。
昝茜笑笑说:“覃舒,我话说的多了,我没别的意思,你这么年轻,可千万要小心,不要被‘大学’的光圈迷住眼睛。那些看起来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是人是鬼还两说呢。”
覃舒勉强地笑笑,有些事知道了就不能当作不知道。一个单位,不用多,就一个乔增德这样的人,风气就能急转直下。
覃舒还是想不通李仲森对乔增德的态度,她忍不住问昝茜:“昝阿姨,既然您不拿我当外人,那我就向您请教个问题。”
昝茜放下筷子,用舌头擦擦嘴唇,说:“什么请教,覃舒,你问。”
覃舒迟疑了一下,咬咬嘴唇,索性问个清楚:“昝阿姨,乔增德从考上大学到读硕士,再到现在在长天师范大学任教,考了钟教授的博士,这怎么样也得小二十年了,彭主任之前也是乔增德的顶头领导,怎么就没有人跟他明面上交锋呢?”
昝茜鼻子里头呼一口气,嘴角向后咧一咧,认真地看着昝茜说:“覃舒,不瞒你说,就是彭中庭,我也不是真看得上。但我得靠他生活,这是没办法的事。彭中庭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到底能教现在的大学生什么?人家的孩子那可都是大学生啊,哪个家里的父母不是省吃俭用交着学费供着,学生就这样背着全家人的血汗,千里迢迢来受这些人的教育,说心里话,我都替这些孩子感到不值。也就是彭中庭死了,我才这么说,他在的时候,我心里就是这样想,我也得闭着嘴巴。乔增德不过是傍上个老丈人,少走了别人要走十年的路。长天就这么大,能有几个局长?局长认识局长,局长能不能认识校长?”
昝茜收住了声,没有把彭中庭生前的话全说出去。
昝茜是看不上彭中庭抠抠搜搜那样,但彭中庭是搞文学的,对人的观察还是很有一套。他从乔增德的女儿百日宴上回去的时候,跟昝茜嘟囔了一句:“钱儿,我以前没发现,可我今天怎么瞅着乔增德他媳妇儿,怎么跟李校长有点像?不对,不是有点像,是很像。他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地站在一起,乔增德的媳妇儿就是跟孙昱仁不像,你觉得呢?”
“钱儿”,是彭中庭对昝茜的爱称。昝茜刚开始的时候不爱听,可后来过上日子了,她发现离了钱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时间久了,她也懒得再跟彭中庭计较。
昝茜没好气地回答说:“我又没去吃酒,我哪知道像不像?”
现在覃舒问到这个问题,昝茜就想通了。覃舒是校长助理,如果乔增德媳妇儿真跟李仲森有什么关系,那她会不知道吗?昝茜看看覃舒,感到有点伤感,到底人心隔肚皮,有话也不能全倒出来。
覃舒觉得这件事还有一层窗户纸,她还没有看清楚。孙昱仁、周望宗、李仲森、张毅恒,加上自己的父亲覃同文,她知道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孙昱仁已经死了,李仲森为什么还会照顾乔增德呢?她可没有觉得李仲森会是一个如此念旧情的人。何况,在她看来,李仲森和孙昱仁之间也没有什么旧情。
昝茜忽然转移了话题,问覃舒有没有结婚。
覃舒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
昝茜关心地说:“女孩子还是要给自己找个靠山的。没有靠山,别人会欺负你的。”
覃舒不以为然。
找了靠山,别人或许“打狗看主人”似的不会欺负,那要是靠山自己欺负呢?那些因为女孩子不结婚就欺负她的人,就算她结了婚,那些欺负人的人也会找出别的理由欺负她。如果靠山够大,那确实能镇住一部分人,但是靠山如果不够大呢?还不是照样会有欺负?究竟多大的靠山靠得住?靠山山倒,靠人人老。覃舒觉得还是靠自己靠得住。
覃舒默默地想,她现在已经是校长助理,李仲森明明是她父亲覃同文的同辈好友,外人看起来,李仲森对她呵护有加,但李仲森是把她当成女儿、当个平等的工作的“人”看待吗?李仲森如果有女儿,他也会把手放在她的腰上肩膀上,拉着她的手,用眼睛盯着她的胸部,用生殖器蹭她的臀部吗?
覃舒悄悄平复心情,看来,从昝茜这儿找不到什么了。她礼貌地谢过昝茜,站起身,准备回家。
昝茜问:“覃舒,这饺子你还没吃几个,不吃了吗?”
覃舒抱歉地说:“昝阿姨,我吃不下了。”
昝茜拿出饭盒,把饺子一个一个夹进去,一个挨一个放整齐,再把饭盒装起来。看她仔仔细细的样子,覃舒不由得轻轻叹息。
她和昝茜刚出店门,迎面撞上一个人,昝茜整整齐齐放着摆好的饺子的饭盒咣当掉在柏油路上,饺子粘着皮,皮露着馅儿,散落一地。
覃舒和昝茜刚要开口责备这人的冒失,一定神,才发现撞翻盒饭的人是邱在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