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了病假的钟田中一回到学校,就开始忙着乔增德博士毕业相关事宜,批阅乔增德的论文、请答辩老师、论文送审,忙得一塌糊涂。乔增德一毕业,就把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和硕士毕业论文合成集册出版了。
樊崇峻在瀛京申请下瀛洲台部新理论宣传奖,乔增德大喜过望。博士毕业没过多久,他马上把出版过的专着里的论文拆出一部分,发在长天师范大学的校报上。这样,乔增德手里一下子就有了四篇文章、一本专着、一个国家级奖项,外加朝北区、长天市的优秀教师、劳动模范,他评教授的“资本”厚了许多。
乔增德的大哥乔增金接了乔丁钩在长天木材厂的班,乔增金又给乔增德弄了一个厂子里先进思想指导,乔增德的教授职称基本十拿九稳。
钟田中面色凝重地看着乔增德交来的职称材料,迟迟不能下定决心送到职称评定委员会。乔增德把材料交给钟田中就满面春风地去上课了。他心想,这次评上教授,马上就可以带博士,成为博士生导师,和钟田中在职称上就是平起平坐。钟田中身体又不好,年纪又大了,这系主任的位置嘛,乔增德觉得也不在话下。
他高昂着头,激情澎湃滔滔不绝,先过一把教授的瘾。学生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伏在桌面上,生怕与他有目光接触。
上完课,乔增德骑上自行车,沿着长天师大每一个甬道印下车辙,像公狗撒尿一样,牢牢把自己的地盘圈住。可他还没有到家,曾智宏就拿着一封匿名举报乔增德的信件找到了钟田中。
信上说乔增德上课不备课,总讲与课堂无关的事,一上课就先讲上两个小时“我在长天师大做了多少多少贡献”,说他侮辱学生人格,造谣生事,欺负学生。
举报信里同时附上了一盘磁带。
曾智宏抖抖举报信,把磁带“啪”地扣在钟田中办公桌上,说:“钟主任,您看,这事怎么处理?乔教授对我深怀着敌意,这您也知道,我绝对不是公报私仇,都是同事,各上各班,各司其职,平常井水不犯河水,多少年来我一直避免跟他打交道,这些年他可一直骂我,这都骂到课堂上去了。”
钟田中看着举报信,心下一沉,但还想息事宁人,毕竟乔增德是自己的学生,毕竟樊崇峻刚给他申请了大奖,这档子要闹出事来,恐怕会有人说这是评职称黑幕。他沉声说:“曾老师,乔增德就那么个人,书生意气,你先消消气。”
曾智宏对钟田中说的“书生意气”颇不以为然,这哪里是书生意气,这分明是假借着表演书生意气造谣生事,再说,课堂上就不应该讲这些,钟田中明显是有意要包庇乔增德。曾智宏思忖着,万一此次搞不掉乔增德的职称评定,那往后和乔增德就是针锋相对的敌手。钟田中很快就会退休,到时候如果乔增德成了系主任,那他可要遭殃的。
想到这里,曾智宏缓一下语气,试探着钟田中的口风说:“同事之间的恩怨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天下的学问还能都让他一个人做吗?他文章也发了,连劳动模范都能拿,木材厂的先进思想指导,哎呦,全面开花。我自认为并没有妨碍他什么。上一次的国家课题,我是辛辛苦苦写了两年才拿到的,乔老师也不能因为这个故意编排我啊?钟主任,这是学生举报到我这儿的,可不是我授意的。乔老师编排我的话我可以不计较,但您听听这磁带,这是课堂,他说的那些还能算个老师吗?再怎么样也还是教书育人的老师,他还是‘长天市优秀教师’,您经验丰富,学识渊博,您来判断是不是教学事故,算不算师德失范吧。”
曾智宏恨恨地想,说他是教学事故师德失范,那还是给他脸了,乔增德的意识形态都有问题啊!
钟田中当着曾智宏的面打开磁带,乔增德太监一般的嗓音急切凌厉地传出来。
“......咹,那曾智宏什么玩意儿,我当年对他有恩呐,南河人,净是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咹,你们学生有奶就是娘,呵呵,都是些不辨是非脑子二极管的巨婴。巨婴知道吗?出自小说《巨婴国》,巨婴国里的人一天到晚就是等靠要,咹,穷人就是这样。”
钟田中眼角瞥瞥曾智宏,按下录音机的快进键,乔增德在磁带里扯着嗓子继续说:“我是出了名的烂忠厚活菩萨,给学校立下汗马功劳从来不图回报,我刚来长天师大没几年,破格儿副教授,‘破格儿’,懂吗?我看有的学生就是无知,呵呵呵呵,要不鲁哥迅对启蒙深感绝望,他在小说里就写了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你们还大学生,你们还硕士研究生?就知道瞪着无知空洞的大眼睛崇拜我,当年鲁哥迅就是面对这样麻木无知的眼睛苦心孤诣地进行启蒙,我刚来长天师大的时候,放眼整个文科系,我最帅最有才华,现在这帮人懂什么呀?他们就会嫉妒我!我明明可以靠颜值,但偏偏还有才华,哼哼哈哈哈,咹?做老师的,看不得你们没有独立思想,被有些不怀好意的教师教坏。”
钟田中皱起眉头,快进两分钟,松开手,乔增德的声音在磁带里急嗖嗖地一泻而下:“在当今瀛洲国,没想到还有一类贫困人口,不是不勤劳,不是没智商和头脑,而是吓怕了。哈哈,咹,我有位外国学生,爷爷在他们民国时代是县里的师范学校校长,家里有土地上百亩,在着名岛城里还有商铺,一家人都勤劳节俭,属于典型的传统社会的耕读人家。但那个国家后来新时代到来,他家被打成地主,爷爷回乡参加农业劳动,务农。结果一连串的阶级斗争的打击,特别是文运中他爷爷被挂大牌子游街,受尽屈辱,奶奶吓得得了病,病好后极其胆小怕事。那个国家改革开放后,虽然平d反摘掉了地主的帽子,但其爷爷奶奶和父亲再无发家致富想法,极端安分守己,并以此要求家人和后人,弄得家人后人都在农村务农,唯一考出来读书的孩子,也像患有巨婴症似的,只想一辈子躲在学校里不出去,对外界的信息和校外的世界,基本懵懂无知,浑浑噩噩,看着令人可气又可怜。都什么时代了,还记着爷爷父母的话,有饭吃就中,有书读就可,千万不要出人头地不要升官发财,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世道轮回了,有钱的又倒霉了。哈哈哈哈,哼,我说你现在连维持生计都困难,干嘛不大学或硕士毕业后到社会闯荡?人世险恶你也得面对,风狂雨骤你也得经受,校园不是象牙塔,能躲避一辈子吗?总幻想遇到贵人帮助自己,自己却没有能力和资源回报他人,现而今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能有几个大善人大贵人?也特么怨一两个大善人。”
乔增德口若悬河,讲到“大善人”停顿了,想必是用手指指指自己。
钟田中咬着牙继续听:“我,活菩萨,曾经明知他们贫寒子弟没有任何背景和金钱,却无私地给予他们必要的帮助,使得他们得以暂时脱离农村和贫寒来到都市读书,这反而害了他们,以为社会都这样,总会有好人善人帮助。当他们看到社会和某地方有好的工作招聘机会时,还是以为规则是被遵守的,社会是没有坏人和潜规则的,还是求善人好人帮助,当好人说明那些招聘近进来的都是关系和门门子和背景和权势和金钱在起作用,自己无能为力时,他们傻了,然后就退缩了,更加不敢到外面闯荡了。被历次疾风暴雨的政治运动吓怕了的人民及其子孙,在赤县神州大地还有多少?他们及他们子孙未来的道路应该怎么走?如果没有好人善人帮助,他们何以为生?无语,无解。真理是赤裸裸的也是残酷的。”
钟田中脸色阴沉,曾智宏看着他,判断着钟田中的想法,心想,举报成功正好,不成功也给乔增德留个前科,看他还敢猖狂。
钟田中快进两分钟,又松开手,继续听:“瀛洲国不少大学的博士导师,招收的博士都是给老师干活的,理工科尤甚。文科的帮助老师完成课题、代写论文等,总之是导师的打工仔,极端的导师不把学生骨头榨干是不能毕业的。这样的导师,你们也认识,啊,呵呵。我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吗?我不仅要给你们上课,还要指导硕士,我的硕士我自己指导,别人的硕士我也免费、义务指导。有的博士生导师,能够指导博士写完论文就算尽职,顶多看看博士论文,有的甚至不细看。至于像我这样,年轻,意气风发,勤勤恳恳,大多数论文选题都是我把自己的研究心得给学生,是不是自己的亲学生,我都一视同仁,这一点,不是所有大学的导师都如此吧?啊?哈哈,嗯,像我这样的神仙导师都绝种了,啊,不少人把自己的心得和思考发现当作秘籍,秘不示人,对他人和弟子皆保密。”
钟田中坐下,把手交叉放在肚皮上,闭上了眼睛。磁带打着转,不断地把乔增德的声音送进他的耳朵:“我呢,除了指导学生的硕博论文,就是博士,我也指导!我还心软,架不住学生求,可怜呐,看他们都要下跪的样儿,啧啧,我还把他们拟发表的论文一遍遍看和修改,几乎是有求必应、不敷衍或拒绝。有的学生呢,抓住一个好老师就为了论文为了毕业拼命使用导师,不知道老师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尽可能多地向老师索要帮助和资源,这是现在一些研究生的特点。向他人尽可能地索要资源而自己没有资源不能回报给予者,也是社会一般资源有限的人民的共同特点,甚至家族亲属也这样,所以弄得现而今社会上大家都不愿意做好人啊。”
磁带里乔增德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哽咽了,像是想到极其悲惨痛心的事:“我上学的时候,一位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考到某学院某专业读博士,几乎被导师榨干,给导师翻译外文书籍和资料,外出调研考察,承担老师的项目,苦干白干,四年给老师干了三年的活,导师要求做的无数事情,不敢说半个不字。弱肉强食强者崇拜是人类的天性,对善良者的善良很多人是尽可能使用利用,且并不想感恩和回报,也并不真正钦敬之,所以古人有‘欺善’‘欺软怕硬’说。相反,他们佩服那些虐待他们的强梁好横者,内心虽曾有怨恨,但久之就习以为常甚至佩服羡慕他。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不分中外古今。不少人说我有佛相,这是好话,谢谢啊!但按照最有启蒙思想的鲁哥迅的思维,既是唐僧,就避免不了很多人鬼妖魔都想吃他的肉,只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几个弟子是护佑师傅的。唐僧肉能够带来最大利益--长生不老,所以想吃的人与妖太多太多。当然,诸佛菩萨存在的目的和功能就是施舍的,悲天悯人而不怨执,普度众生而不求回报,以身饲虎是求道法门,阿弥陀佛!”
钟田中听不下去了,他把磁带弹出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
曾智宏不说话,他要看看钟田中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乔增德要是能评上教授,那简直后患无穷。
钟田中喉头上下蠕动一下,艰难地开了口:“曾老师,这件事我知道了。此事发生在职称评定的关键时候,是真是假还要谨慎对待。我也没有那么大权力,我也需要请示一下有关领导。”
曾智宏看着钟田中脸上深深的皱纹,忽然心生不忍。刚才磁带里的话,他也第一次听完全,被自己一手提拔的学生如此评价,钟田中想必此时也很难接受。
曾智宏叹息着点点头,转身走出了钟田中的办公室。
钟田中把磁带轻轻放在桌子上,静静地遥远地望着里面乔增德的声音,两行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