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孙昱仁忌日了,毛秀春打算叫上孙平尧、孙平禹、乔增德、乔其,一起去看看他。
她老早就开始准备,因为在家实在也没事做。
孙平禹还在豫州,他自从上次离开家,除了过年,他都不回长天。
孙平尧每到孙昱仁的忌日,她就总是心里闷得想嚎啕大哭。
乔增德感到畅快。
他也纳闷儿自己,平心而论,这老丈人对他有恩。他在朝北一路顺风顺水,从结婚、到长天师大任教,再到一路绿灯评上教授,文章、着作、项目、评奖,无一没有这位老丈人的帮助,就连市里评个劳动模范,老丈人也给他张罗来。
乔增德很清楚,李仲森要不是看在孙昱仁的份上,说什么也不会对他这么器重。就算孙昱仁死了,他看在先人的面子上,多多少少也有照顾分。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心。孙昱仁死了,他一点儿也不感到难过。尤其是看孙平尧哭哭唧唧那样儿,他甚至高兴得想喝上几杯。
乔增德在钟田中名下读在职博士,再过一年,如果顺利的话,他就该毕业了。在长天师大这近十年,乔增德没有一个好朋友。
想到这里,乔增德又对孙平尧生出咬牙切齿的恨意。
他在书房里暗暗咒骂:“哼,这狗皮膏药,害得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爹死得好,你爹死了,你也得半死不活!”
他情不自禁地颠起脚,颇为快活地在脑子里捋巴着跟他有点儿交情的名字来,除了外出开会的点头之交,他竟真的没有“朋友”。终于,捋巴到一个叫范泳的,乔增德颠着的脚停下了。
范泳是瀛京师大的教授,比乔增德大七八岁,长得圆滚滚的,戴上一副圆框眼镜,扮起斯文来有模有样。范泳的发妻和他是大学同学,为了让他安心学问,家里事无巨细,都是自己操持。忙起来的时候,范泳十天半个月不回一次家,有时候外出开会连轴转,这位发妻连丈夫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她哪里知道,范泳早就在新校区东门另安新家。
范泳评上教授后,每年在读的硕士生博士生得有七八个女学生,今天这个学生拿快递,明天那个学生遛狗,后天再换个学生下厨,范教授的小日子过得甭提多逍遥。
学生毕业需要发表论文,没有导师推荐或挂名就没有权威期刊愿意接收学生的文章,有的学生为了自己的前程,自愿奉献,不自愿奉献的学生不光汤都喝不到一口,连学术的边儿也别想沾到半点。
乔增德想学周望宗,做只进不出的貔貅,范泳是公平交易。范泳的老丈人一死,范泳火速离婚,转脸和比他小十五岁的女博士生结了婚。
乔增德收到请帖,嘴里“啧啧”两声,又“呸”一下,恨恨地自言自语又自我可怜:“这才是男人。这辈子一根几把只捅咕一个洞,真是窝囊。就凭我,咹,破--格--儿--副--教--授,咹,知--名--学--者,什么样儿的女人都得往我怀里钻,我他妈的守身如玉,说出去都没人信。”
“乔增德!”
孙平尧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书房门口,对着他大喊一声。
乔增德吓得一激灵,随即把眉头拧成疙瘩,回过头去歪着嘴角喊:“咋的!”
他回头看到孙平尧穿着件肉色小薄衫,细长脸上满是不快,他心里一阵痛快一阵不耐烦。“活该!你们全家都死了才好呢!”他在心里狠狠诅咒着。
“中午吃不吃饭了?!”
孙平尧硬邦邦地质问着。
乔增德心里的火苗蹭一下窜高两毫米:“吃饭吃饭吃饭,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川流不息地吃饭,你爹死了你还吃饭?”
孙平尧登时炸了肺,她使劲儿忍着眼泪,也顾不上文艺少女了,指着乔增德破口大骂:“乔增德,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他妈的有良心吗?我爹死了你挺高兴啊,啊?你也不想想,你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我父亲?你以为你真是什么大才子?就凭你们家穷死那样儿,你连学都上不起!你有今天,哪样儿不是靠我家接济?!”
乔增德站起来,挺挺腰杆,回骂道:“因为你父亲?他懂个屁!”
他拍着桌子大叫:“我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不赌博,一天到晚写文章忙工作,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要不是我,谁叫你声“师母”?你们一家都是势利眼儿,装什么官家大小姐,你就一大老粗,别人不知道你,一天在我的学生面前装得像个文化人,你懂什么呀?没有我,那都是些硕士、博士,能‘师母师母’地叫着你给你送花?我一辈子都是让你害的,我当年就是被你绊住才没跟着镜壬富读博士,你害了我一辈子!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做女人不检点,勾引我上床,知道我是个好男人,发生关系就得对你负责任,生怕我不要你了,要不是我,你知道大学的门朝哪儿?还你父亲你们家接济我......”
孙平尧跺一下脚,冲过去一把薅住乔增德夹着白色的头发,死劲儿往下一扽,对着他胖起来的猪脸左右开了弓。
乔增德疼得龇牙咧嘴,刚嚎了两声,想起长天大学分配的破房子不隔音,就又闭了嘴。
他往前弓着身子,好不容易掐住孙平尧的小臂,孙平尧低下头就咬住了他的耳朵。乔增德挣也不敢挣,打又不敢打,生怕孙平尧这朝北泼妇真把他耳朵咬掉,马上求饶:“媳妇儿媳妇儿,饶命饶命!”
孙平尧不解恨,加大力度,乔增德嚎叫着,试图把手指头伸进孙平尧嘴里,撬开她的牙,但胡乱拨拉之际,他的手戳到了孙平尧的眼睛。孙平尧当即哇哇大哭,一张嘴,乔增德的耳朵总算得救了。
孙平尧一屁股坐到地上,搓着腿脚,嚎啕大哭。
乔增德捂着劫后余生的耳朵,缓过一口气,恨不得一脚把孙平尧踢出去。就在他打算新账旧账一起算,好好收拾收拾孙平尧时,电话响了。是包霜蕊。
乔增德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平复下来,朝孙平尧低吼一声“别嗷嗷了”。
孙平尧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就得让乔增德的学生们听听乔增德是怎么欺负她的!
乔增德没有拿起话筒,要是让包霜蕊看到这个情景,那是丢他的脸。做男人的,连个老婆也制不住。
乔增德想起孙平尧给乔其女孩家家的留个溜光锃亮的阴阳头就火大。
他活给别人看了大半辈子,精虫大的事他也有自信吹成巨龙,但就这唯一的孩子拿不上台面。他老乔家就他的三弟乔增财生了个儿子,他和大哥乔增金都只有一个女儿,当年为了公职,没法儿再生第二个,想要儿子也要不成。好,女儿就女儿吧,偏偏现在就男不男女不女。胖了吧唧的,就她那男妖怪一样的发型,一露面就得惹人侧目。
乔增德想到她女儿乔其,心里就涌起绝望的怨恨,自己一世英名,上天绝我。学院里那个驴脸副院长曾智宏拍马屁的话说了一箩筐,但转脸就和别的同事叽叽喳喳窃窃议论。赵东军也不是个东西,天天躲人家家门口听屋檐,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咧张大喇叭嘴到处说。
乔增德和孙平尧自从生了乔其,几乎没敢让乔其在长天师大露过面。乔增德也没有请他爹娘去参观过长天师大。
只有一次,他的办公室堆了太多别人送来的礼,土特产虽然不值钱,但他舍不得丢下。主要是上个月来求他安排工作的齐慕给他送了一块黄天石,说什么也不能再留在办公室这人多眼杂的地方。他和孙平尧没法把这些东西一趟趟带回家,他自己又没有车,就让他爹乔丁钩拉着板车去单位运物资。
自诩谨慎的乔增德本来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那天偏偏那么不巧。
“该死的!”乔增德瞪着响个没完的电话,咒骂着。
那天已经早就过了下班的时间,乔增德和孙平尧一直在他的院长办公室待到各个办公室都关了灯,才让他爹乔丁钩拉着车过来。
乔丁钩在学院楼停下车,戴上于春梅的红围巾,像狼外婆一样把脸遮住,悄悄溜进乔增德办公室。干活之前他想先去下洗手间,结果刚一出洗手间就迎面碰上了也正在往外走的曾智宏。
曾智宏只当遇到了不久前新闻里爆出来专门偷进女洗手间的异装癖,当场尖叫起来,没想到男洗手间也不安全!
正在楼层值班巡视的后勤兼保安何天闻音赶到,当场按住了乔丁钩。他俩怎么问乔丁钩,乔丁钩也不肯说话,生怕给儿子乔增德添麻烦丢脸。曾智宏和何天当然也不肯放他离开。
曾智宏跑出洗手间,四处撒目张望,见乔增德办公室还亮着灯,马上招呼何天把乔丁钩带到乔增德面前,让乔增德一起处理。
这下大水冲了龙王庙,乌龙一场,但这件事和乔主任爹的形象第二天就传遍了长天师大中文系。乔增德感觉自己走在哪里都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虽说,有的同事在乔其百日宴上见过乔增德的家人,但是彭中庭都死了,乔增德就把自己贫穷的家藏起来。在他看来,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家庭和爹托地,别人就知道他是个可以任人欺侮的。
他像被揭了老底,戳到了软肋,他从此恨透了曾智宏和何天。
他也恨孙平尧。孙平尧既不是贤内助,也不是自己能独当一面的人,连个儿子都没有给自己生下来。
没给老乔家生下儿子就算了,乔增德拼命撑着知识分子男女平等的架势,不流露出这点儿心思,但孙平尧教女无方,偏偏把唯一一个孩子教成了阴阳头。俗话说,三岁看老。乔其眼看着就要上幼儿园了,到现在还看不出是男孩女孩。一天除了吃,什么也不喜欢学。
爹爹让乔增德丢脸,女儿女儿让乔增德抬不起头来,他看着还在嚎啕大哭的孙平尧,心里的恨意随着往事堵满脑袋里的每一根血管。
“我恨不得掐死她!”乔增德跟包霜蕊说过,他从紧紧咬合的牙缝儿里挤出这句话,“那天晚上,她睡着了,这个害了我一辈子的女人,剥削了我一辈子的女人,我差点儿就拿起枕头憋死她!”
他也跟张燕玫说过。张燕玫不说话。她平静地看着乔增德,既不表露同情,也不进行宽解。
孙平尧自从乔增德当了主任,现在又风生水起,就连去趟医院都不舍得打车了,她要让乔增德命令学生带着她去医院挂号,现在这一仗倒让她长了志气。
她抱起乔其自己回了娘家。
乔增德跟张燕玫继续说:“孝,不过是绑架孩子的一种手段,只有人类才想出这么多扭曲的办法。为人父母没有什么伟大,也都很自私,也都是从利己的角度考虑,生养孩子不过就是为了自己老了有所照料。我的父母一辈子也在吸我的血。乔其,我打算送她出国读书,他妈的,这要花我多少钱。现在看她那样子,我都想摔死她。”
乔增德流露出真正的悲凉,他的眼神里,张燕玫第一次看到了属于乔增德内心的眼泪。
但张燕玫还是不说话。她听过别人的传闻,知道宗天弘,知道张文栋。虽然传闻中说什么的也有,但在张燕玫看来,这两个人的共同点是,都与乔增德有关。
张燕玫熟读很多小说,她觉得乔增德对文学的解读不正确。虽然她还没有找到正确解读的办法,但她不说话。
乔增德什么杂活都交给她干,她瘦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时常觉得头晕,但她只当是自己营养不良,贫血。给乔增德干杂活,耗费了她大量的时间,她不得不夜以继日地抽时间学习。
这段时间她常觉得胸痛,乳房肿肿的,她安慰自己不过是过于劳累。身体不舒服,她默默叮嘱自己,不要为别的事伤神动骨。乔增德一开口说话,她就感觉到气闷,胸痛让她从气闷中逃离出来,疼痛反而让她把自己和乔增德的话隔离出来。
她只是默默地观看,看故事,看叙事,看鳄鱼的眼泪,看人心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