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宜很少去马淑芬的房间,魏建生倒是每天都去。马淑芬病着,感觉稍好一点的时候,她就把王城宜叫过去,说说话,但王城宜觉得她很是通情达理。
王城宜临去沪宁大学前,马淑芬支开身边的人,拉着王城宜的手说:“城宜,自从嫁到魏家来,我一直很喜欢你。但是我没有福气,也没有机会多跟你说说话。恐怕......”
王城宜马上安慰她:“妈,我是怕打扰您的清静,您要是想让我来,那我就常来。您看,您这不是一天天气色好多了吗?”
马淑芬听到一声“妈”,心里格外起了暖意。如果她的孩子还活着,现在比承舟还要大两岁呢。
马淑芬偷藏泪眼,低头笑笑说:“城宜,不要嫌妈妈唠叨,趁着年轻,能要个自己的孩子就要一个吧。孩子,不是咱们女人的累赘。一个新生命,会带给我们很多意想不到的生命体验。”
王城宜并不反感马淑芬说这些话,她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王城宜握紧马淑芬的手:“妈,我也喜欢孩子,但是,或许时机还不够成熟。现在我正要去沪宁大学学习,等到学成归来......”
“城宜。”马淑芬打断王城宜的话,“我知道你的心思,妈不是要把你绑在家里,也不是要干涉你的私事。读书学习是件好事,就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小姐,也需要读书习字的。我是怕你反感。”
王城宜看着马淑芬,点点头:“嗯,谢谢妈,知道了。妈,承舟,嗯......”
马淑芬听王城宜欲言又止,慈爱地说:“城宜,我虽然不如你妈妈快活,但你可以放心,我是个向着媳妇的婆婆。我也是别人家的媳妇,咱们做媳妇的不向着做媳妇的,那可没法子过日子。承舟不是我的亲儿子,但我扪心自问,我对他的心和对亲儿子的心是一样的。他哪里做得不好,你就告诉我,我还教训得动他。”
王城宜笑了。她确实有顾虑。余承舟不是魏家的亲儿子她知道,世界上的人心奇怪就奇怪在,同样是儿子,亲妈也会教训亲儿子,可亲妈再怎么教训亲儿子,也不会有人说亲妈不爱儿子。可是如果不是亲妈,那无论这个妈怎么爱儿子,只要有一点严厉,就有可能成为“到底不是亲妈”的证据。
王城宜挺佩服魏建生和马淑芬,他们不是活在这样的亲缘关系里,对余承舟既能视如己出,又能教导有方。
王城宜想问婆婆,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又怕这个话题过于伤人,于是笑一笑,心领了马淑芬的好意。但马淑芬像看透她的心思一样,自己说起了往事:“城宜,我也有过自己的孩子。”
王城宜有几分意外,她想,这应该是个让人伤心的故事。
“我嫁给魏家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我也没有太多想法。魏建生,你公公,呵呵,其实对我还不错。他人心眼好,也勤快,喏,这间戏院,他几乎是白手起家撑到现在。如今的世道,新鲜人新鲜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他能撑到今天也不容易。别看我平常不大到前院,但是这些事我都有所耳闻。”马淑芬笑笑,拍了拍王城宜的手。
王城宜温柔地看着马淑芬,她和母亲田卿卿可真是不一样啊。明明年纪上相差不是很多,但马淑芬就很有母亲的宽厚感,自己的妈妈田卿卿多的是女人的特质。王城宜说不太清楚,母亲、女人,这两种身份看起来是一种,但在两个妈妈面前,这两个身份好像都变得不能定义。
“我年轻的时候好看个戏,我们那时候也没有太多热闹可看,能看场戏就是顶好的享受。魏建生那时候就在班组里敲敲梆板。‘外面那洋号一回一回的,吹得呜呜响,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又是那打更的梆子敲个不住,如何睡得着’,呵呵,你看,上一朝里那个梆子就是魏建生吃饭的工具。”马淑芬唱的那句,王城宜没有听过,但马淑芬马上就解释了。
她继续说:“你们年轻人少有人听过这些戏,我们那时候闲来无事,就自己找书来编,图个乐子。他们编才子佳人,可我觉得老套,我就找外国的,时兴的来编。这句话是中国有个叫吴宝震的人写的。我当时也看不大懂,但书里那些蛇鼠、豺虎、魑魅的鬼蜮世界,我感觉害怕又着迷。你看,婆婆我年轻时候,胆子说不定还比你大。”
王城宜笑了,她还真没看出来,马淑芬年轻时候还是个这么有趣的人。她问道:“妈,您看的什么书啊?说得我都想看看了。”
马淑芬爽朗一笑:“这我哪里还记得,这些年吃的药比饭还多,我的脑子早就坏掉了。我就记得是什么“怪现状”,确实怪,人和豺狼虎豹这些怪兽都分不清。兴许我太大胆,吓到了我的孩子......”
马淑芬陷在回忆里,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些事讲给城宜听。
“妈。”王城宜怕马淑芬过于劳累,问道:“妈,您要不要躺下歇歇,说了半天话了,我给你泡茶。”
“不忙不忙,城宜。”马淑芬拉住她,“说说话我心里也轻松了很多。我命里大概注定没有孩子,其实也不怨魏建生。现在也这么个年纪,我也不会再放在心上了。”
王城宜还是起身倒一杯水端给马淑芬,她怕马淑芬讲起伤心事,触景伤情,于是转换了话头说:“妈,我听说沪宁大学会教人物素描,我现在还不会,但是我会画山水,我教您画画怎么样?”
马淑芬笑笑说:“城宜,我这把骨头已经不需要再学什么了,你要是愿意,你倒是可以帮我画上一幅画。就画画我。”
王城宜马上应下:“当然愿意啊,妈妈。但是今天时间有点晚了,您要不要......”
马淑芬摇摇头说:“难得今天有兴致,咱们就今天画。”
王城宜回到自己房间拿上纸笔画板,刚要折回马淑芬的房间,魏建生就叫住了她:“城宜,你难得在家,你帮我写几个大字,就挂在咱这戏院门口。”
王城宜说:“爸爸,要写什么字?”
“就写......”魏建生一沉思,说:“钢琴伴奏《杜鹃满山》。”
王城宜笑了:“爸爸,这是今晚的新戏吗?”
魏建生故作神秘地说:“不是今晚,哈哈,这是我琢磨的新形式。承舟还没有回来,但是我想,瀛京的戏和沪州的戏总归也不会有太多的差别。这钢琴,以前我只在洋味十足的coffe店里见过。我以前有个朋友,叫陆零,他是我的老乡,开茶庄的,现在去了瀛京。你也知道,戏院现在不好做,加上电影那是没办法。陆零的茶庄和coffe比,也是比不过。也不知道承舟见到老陆能不能有新收获,我倒想试试,这钢琴在咱们戏院能引起什么效果。”
王城宜答应着,朝马淑芬屋子的方向看了看,说:“爸爸,妈妈还在等着我,我答应给她画画的,您等等我,我去跟她说一声,省得她要等的。”
魏建生说:“好,城宜,你打过招呼直接到前院来找我啊。”
王城宜再次走进马淑芬的房间,她已经躺下睡着了。贴身照顾她的是她娘家人的女儿。
王城宜把纸笔画板留在马淑芬的房间里,交代说,等太太哪天有兴致了,她再过来。然后她就去前院找魏建生。
魏建生铺好宣纸,磨好墨,正等着王城宜大显身手。王城宜没有推辞,接过毛笔,没用十分钟,就写好了魏建生要的字。
魏建生好一个赞叹,都舍不得挂到外面去。王城宜笑着说:“爸爸,做生意要紧,您要是喜欢,我再给您写。”
魏建生忙说:“城宜,你也辛苦大半天了,石管家说,你还陪太太说了半天话,我又让你操持戏院的事,呵呵,那怎么使得。来日方长,等你哪天有空了,再写。”
王城宜没有再多说什么。魏建生拿着王城宜的字贴到一个带镶边夹子的方板上,石钧昌将方板拿到戏院门口,立即有了很多人围观。
石钧昌高声说道:“后天晚上七点,戏院弹钢琴!欢迎大家前来捧场!”他作着揖,高声重复了好几次,才从门口的大石墩上下来。
魏建生看着门口聚集的人群,高兴地对王城宜说:“城宜,你这字就是招牌啊!”
王城宜垂手站立着回:“爸爸,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吩咐我,我也希望能为戏院出出力。”
魏家戏院的钢琴戏还没有开场,王城宜却发现了余承舟的木雕。她什么都没有说,默默收拾好东西,起身去了沪宁大学。
每次看到孩子,不管是谁家的,王城宜都会想起马淑芬的话,孩子不是女人的累赘。她到底没有听完马淑芬讲自己的孩子。一个女人似乎必须要和孩子有所关联,可是现在,王城宜倒有些轻松。幸好还没有孩子。
去了沪宁大学,她才知道,有那么多像她一样的女孩没有结婚。倒是她,显得像个例外。王城宜性格娴淑,同学们很喜欢她,没有人因为她的旁听生而嫌弃她,反而因为她写了一手好字,对她赞赏有加。
尤其是新认识的小精灵罗曼斯,她看到王城宜简直像发现了新奇物种:“城宜,你就是传说中的大家闺秀吗?”
王城宜一点也不为罗曼斯的打趣而尴尬,她喜欢罗曼斯。听到罗曼斯的惊叹,她笑着抬起下巴,说:“大家闺秀很稀奇吗?”
罗曼斯连忙说:“不不不,不稀奇,我以前以为大家闺秀裹小脚呢。”说着,她低下头,故意瞅瞅王城宜裙摆下的脚,说:“真难以想象,像你这样漂亮的大家闺秀裹上小脚会是什么样儿。”
王城宜此时倒是难为情起来,她把脚往裙摆里悄悄收一下,说:“我的妈妈就已经不裹小脚了,她比我可妖娆多了。”
第一次跟人说起自己的母亲田卿卿,王城宜用了“妖娆”这个词。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知道田卿卿听了这个词会不会喜欢。
罗曼斯咯咯一笑:“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王城宜点点头,她看着罗曼斯短短的头发,俊俏的下巴,心里怦怦直跳。她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几眼,上课的时候两个人也要挨在一处坐。
学画画的男同学不多,清一色绾着小辫子,比余承舟的头发还要长。王城宜很少有机会和班里的男同学打交道,她看到他们还是会紧张。
沪宁大学很大,学什么专业的都有,王城宜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那么不一样,他们人人有自己的个性。王城宜走在沪宁大学的小路上,偷偷欣赏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心想,如果可以,她要用画笔把这些都画下来。
她很快忘记了和马淑芬的谈话,孩子和世间缘分一样,有则有,没有不可强求。她也暂时忘记了余承舟的木雕,她要建立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罗大虎给王城宜办好了关于旁听的手续,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他只是在系里开会的时候,知会上课老师,有一个旁听生,希望各位老师一视同仁。多教一个少教一个没什么区别,王城宜性情温和,文文静静,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就凭她写的一手好字,老师们也愿意多教她。
新的生活就这样顺利地开始了。
王城宜给家里报了平安,田卿卿千叮咛万嘱咐,要城宜好好照顾自己。王城宜一一应下。罗曼斯兴高采烈地带着王城宜在沪宁大学逛了个遍,两个人一动一静,却一下子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谈画、谈诗,罗曼斯总能带给王城宜不一样的新鲜。
王城宜认真地学着每一种画法,每学一点,她的画纸上总是浮现罗曼斯精灵一样俊俏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