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距离魏建生戏院大门七八十米的梦花巷口,王城宜靠了靠王怀舆的肩膀,依恋地说:“爸爸,这次我要自己回去,能去沪宁大学,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如果有一天我学得好,是不是就能真的去读大学了?”
王怀舆有点儿意外,他不知道女儿这样期待去大学。早知道她有这样的想法,就应该结婚以前就送她去读书。
王城宜憧憬着自己的新生活,新的渴望像一根长在墙角的小草,虽然又小又不起眼,但对她来说,这棵小草成了人生无边荒漠里耀眼的新绿。
她要亲自告诉魏建生她的打算,她也不想等余承舟回来。
罗大虎说她可以随时去沪宁大学旁听,琴熏画室的主人马蒂斯去了法国的弗朗斯,正拜托他把画室租出去。画室不大,一层是卧室和厨房,二层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马蒂斯平时就在阁楼的窗户边画画。
罗大虎问王城宜要不要租下来。画画可不是写字,想随时停下就能停下。王城宜拉拉王怀舆拿着听筒的胳膊,让父亲王怀舆答应罗教授的建议。
她不知道罗大虎说的什么马地死牛地死,她恨不得明天就去,今天就去,现在就去。
王怀舆虽然答应了罗大虎,但是心里很犹豫。女儿不要说单独居住,她连独自出门的时候都几乎没有,况且现在又结了婚。
去沪宁大学旁听,王怀舆还当女儿是一时兴起,但王城宜很坚决。
王怀舆问:“城宜,你是结了婚的人,去学习当然是好事,但是别夫离家的住在外面,恐怕不太合适。”
王城宜认真地看着王怀舆说:“爸爸,就许你们男的别妻离家一走半个月,就不许我做点喜欢的事吗?”
王怀舆没想到一向是只怀中鸟的女儿还有这么尖利的时候,他竟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反驳,只好无奈地笑笑。随她去吧,说不定一看那画室那阁楼,住不了几天,她就自己吓得回来了。
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打个哈欠,催促起来。
王怀舆没有生气,王城宜让他不必进戏院了,他只好拜托司机,帮忙把王城宜置办的行李搬进戏院。
司机头也不回,手心朝上,从前座伸到后座。
王怀舆和王城宜相视一笑,王怀舆颇为上道地对司机说:“急什么,事办好了,少不了你的。”
司机从后视镜瞥一眼父女俩,疑惑着两个人的年龄,下了车。他一手一只行李箱,跟在王城宜后面,直到魏建生戏院里的人把箱子接过去,司机才又回到车上。
王怀舆从怀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瀛洲币,递给司机说不用找了,就打开车门散步去了。
魏建生看着王城宜的两个大箱子,不解地问:“城宜,你这是回娘家搬物资了?”
王城宜笑笑,她还没有说话,魏建生就看到她耳朵上的紫冰玉环。紫罗兰成色倒不少见,但这对紫冰玉环怕不是最纯正的皇家紫。王城宜生的白净,本来是个素雅之人,但戴上这对紫冰玉环,显出了和平日里不一样的贵气。
魏建生暗暗惊叹,他知道王怀舆不一般,但他还是低估了王怀舆的手笔。
王城宜轻快地叫了一声“爸爸”,请魏建生坐下,就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王城宜说要去沪宁大学学画画,魏建生点点头;王城宜说虽然只是旁听,但她还是很期待,魏建生再点点头;王城宜说她租了间画室,平日学习要住在那里,魏建生噌一下就站起来。
他刚想说不同意,但眼睛扫到王城宜耳朵上的玉环,就又忍下。
他语气里充满委婉:“城宜,你要是想学画画,我可以给你找个老师到家里教你嘛,山水、花鸟、宫廷、水墨,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何必离开家去大学旁听。才刚结婚,你要是搬出去自己单独住,这......”
王城宜这次可没有像跟王怀舆说话那样,她也料想到魏建生会这样说。她还是笑笑,柔声说道:“爸,我就是去旁听。承舟不在家,戏院我又帮不上忙,但我想艺术从来不分家,舞台上的灯光和画里的明暗变化其实是相通的,说不定,等我学上一段时间,我就可以回家帮上忙了呢。”
魏建生还是迟疑,站起来倒背起手,看起来很是为难:“是,艺术是不分家,可是......”
王城宜拉着他坐下,诚恳而坚决地继续说:“爸,妈身体不好,我做媳妇儿的应该在家照顾她才对。但是我还年轻,我不想等到自己老了,就只能写写字绣绣花。家里,我可以多请几个人过来照顾。沪州每天都在变化,人也应该越变越饱满。爱,要有所附丽,人必须得先自己长成像样的人。人也只有自己饱满,才能给予。一棵小草,只能顾好自己,一棵绿树,才有光荫。”
“城宜。”魏建生叹息说,“你妈身体不好,那是早就这样的了,人各有命,没有哪家女儿嫁过来就应该伺候病人。我魏建生要是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还开什么戏院,做什么生意。再说,你父亲多么宝贝你,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和承舟都还年轻,这整天聚少离多,不像回事啊。”
王城宜默然不语,魏建生讲的合情合理,她再说下去,怕真的让魏建生犯难。
但魏建生想了一会儿,又说:“城宜,你说的也有道理。也是,承舟一离开家就是十天半个月,你在这里守着我们两个老的,也实在无趣。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每个礼拜至少回来一次,如果承舟也有时间,你们就多相处着,这样行不行?”
魏建生几句话,说的王城宜心里峰回路转。她高兴地应下,跟魏建生说好,她后天去沪宁大学。
王城宜回了自己和余承舟的住处,房间里安安静静。
这些天,到了夜晚,大火星已经西沉,但屋内窗台上一株粉瓣透白的晴雯芍药独自抵着寒露,正在开放着。
王城宜爱惜地抚抚花瓣,她和余承舟都不在家,不知道它开给谁看。
再往前看去,是余承舟紧闭着门的书房。
王城宜用用力,书房的门无声地打开。她第一次坐在余承舟常坐的椅子上,用她的生命感受着他坐在这里的感受。
桌子上有一些木屑,王城宜拉开抽屉,发现了余承舟的雕刻。她拿在手里细细看着,竟不知道余承舟雕的是哪里的建筑。
木雕上有一条贯穿的长廊,长廊外侧细致均匀地涂着红色的颜料。她调皮地把眼睛放在木雕长廊一端,像看万花筒一样,从长廊一端看到另一端。她惊讶地发现,长廊四根柱子上都是形态各异的天鹅。
木雕表面除了门和窗户,就是凹凸不平的画,像她偶尔把玩的拓片。
王城宜没想到,余承舟还有这么好的绘画功底。
木刻画上边是一对交颈而眠的天鹅,天鹅神态安详,肚子很肥,卧在一起像一只蝴蝶结。从拱形门栏望进去,王城宜在宫殿里看到一对举案齐眉的恋人。
王子和公主。这是童话世界。
王城宜轻轻放下木雕,忧伤浸透了她新月一样柔美的眼睛。
这样的雕刻要费多少心力才能完成?如果不是心里满怀着爱意,绝无可能完成这件充满故事的作品。
王城宜明白,余承舟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她。
她捧着木雕放回原处,像捧着一颗碎掉的心,从此再也没有走进过余承舟的这间书房。
既然余承舟给举案齐眉的恋人刻上了锁,那她就不能强求自己知道这些故事。别人不想告诉她的事,她不想知道。
王城宜走到书房门口,环顾一下余承舟的世界,忽然感到由衷地释然。
不到两天时间,她收拾好自己在魏家的纸笔,放入一个木箱中。又把衣服拿出来,学着母亲田卿卿的样子,熨烫一遍,然后在刚置办的行李箱中放上几本书帖。等王怀舆的车一到,她跟公婆道声“再见”,带着一颗淡然诀别的心去了沪宁大学。
田卿卿没有一起去,沪州文物馆丢失重要文物,包括他们文化馆都要仔细统计馆藏。田卿卿想正好带着孙平禹好好熟悉一下。
她一边介绍着文化馆并不丰厚的收藏,一边和孙平禹聊着闲话。她才知道,孙平禹竟然还是“高干子弟”。她打趣问:“平禹,你要是早来些时候,说不定我要把女儿嫁给你,去朝北做个官太太。”
孙平禹苦笑一下,想起自己的母亲毛秀春,说:“官太太有什么好做,还是城宜小姐自由自在地好。”
田卿卿故意逗他:“你妈妈就是官太太,你看着她不好吗?”
“不好。”孙平禹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田卿卿想起孙平禹说,他的父亲去世了,想问问他原因:“平禹,你父亲,怎么去世的啊?”
孙平禹默默地站在一幅《飞鸟戏水图》前,看着画上飞溅起来的水花,心还是打了个颤,说:“水。”
田卿卿不解:“水?”
“嗯。”孙平禹的心漫过记忆里的暴雨,简短地说:“天灾。”
“哦呦,原来是你父亲!”田卿卿惊讶地扬起眉毛。
这次换孙平禹疑惑了,他看着田卿卿,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田卿卿想起当时的新闻,说是朝北地区遇到水灾,有个水利局的局长壮烈牺牲。田卿卿还跟王怀舆感慨,现在还有当官的这样奋不顾身,少见。没想到,竟然是孙平禹的父亲。
“我看过关于你父亲的新闻,没想到你是英雄的后人。”田卿卿安慰他说,“平禹,你父亲了不起,新闻上说他自己一个人就背出来好几个人,好几条人命啊。你该为他感到骄傲。”
孙平禹默然点点头,眼睛里慢慢涌上泪光:“我是为他骄傲,可我......不是他的骄傲。”
田卿卿拍拍他的肩膀:“平禹,我也是当妈妈的人,我们做父母的可不是都指望自己孩子出人头地才算骄傲的。孩子没有出生前,我们所有的心愿都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孩子健康,然后希望孩子快快乐乐的。再说,你都敢一个人闯沪州,那也是有你父亲的英雄气概的。”
孙平禹挤出一个笑容,还是默然点点头。他忽然问:“田阿姨,如果孩子不如做父母的心愿,做父母的,真的会接受吗?”
田卿卿笑出声:“不接受要把孩子再塞回去吗?哪个孩子会按照父母的心愿长大的?要是都能按照父母的心愿,这大街小巷就不是人来人往,那该是龙飞凤舞了!”
孙平禹终于笑起来,他觉得田卿卿和王怀舆的话总是能适时说到他心里去,他心里的疙瘩好像慢慢解开了。
“哎,平禹,要是在沪州看上哪个女孩子,找田阿姨给你说媒啊。”田卿卿看孙平禹终于露出笑脸了,心下松了一口气。
孙平禹不接话,问起王城宜:“城宜小姐去了沪宁大学了吗?怎么样?我可真有些佩服她。”
田卿卿半是欣慰半是伤感地说:“嗯去了,电话里简单地说了几句,新奇得不得了。不过,我这囡囡倒让我刮目相看,闷声不语地就结了婚,现在又跑去学画画。你看,我这个当妈妈的,也不见得真的了解我自己的孩子。”
孙平禹问城宜的婆家做什么的,田卿卿咯咯笑笑说“唱戏的”。
孙平禹不知道“唱戏的”有什么好笑,但他一转身,看到自己正站在展馆一顶绿色的戏帽下,他就也笑了起来。
孙平禹在和田卿卿说说笑笑间,逛遍了文化馆。对他来说,把这些馆藏和活动讲出来,已经不是难事。他有些好奇田卿卿之前讲过的玉玲珑,打定主意,到周末就去文物馆看看。
清点完馆藏,田卿卿邀请孙平禹回家吃饭,孙平禹说自己想去文物馆。田卿卿想想,周末女儿王城宜就该回来了,也就没有再多说。
田卿卿回家,路上照例买一把当季新鲜的蔬菜。她刚进平阳巷口,就看到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从自己家走出来。
她进了门,随口问道“家里有客人来啊”,却发现王怀舆躺在地上。他的黑色短褂上都是深浅不一的鞋印,田卿卿惊叫起来。
她到大门外喊救命,但素日熟络的邻居没有人露头。
田卿卿急出了眼泪。她马上给文化馆打电话,让登记处去找孙平禹,说她有紧急万分的事找他。
孙平禹还在公寓,听到田卿卿有急事找他,“紧急万分”,孙平禹想不到是什么事,但他还是飞也似的跑去平阳弄。
他让田卿卿到巷口叫车,自己背上王怀舆往外走。没走几步,米大的汗珠就从孙平禹长长的睫毛上眨进眼睛里。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王怀舆送到最近的沪安医院,不到一个小时,王怀舆醒了过来。
田卿卿哭得已经像个泪人,她在王怀舆面前总是像只精灵,但这次,精灵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王怀舆看她他,还是充满宠爱的笑,嘶哑着嗓子说“没事儿死不了”,但田卿卿一听却哭得更厉害了。
孙平禹又气愤又着急,他问道:“王伯伯,发生什么事了?大白天的,什么人敢上门打人!”
王怀舆躺在病床上,好像一下子老到了七十岁,他无奈而凄冷地说:“该来的总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