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森亲自做了指示,没有层层投票选举,钟田中被任命为长天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
俗话说,近的远不得,远的近不得。德高望重的导师成了整个系的老大,乔增德成了系里老大的首席博士大弟子。钟田中再不喜欢乔增德,也会漏漏指头缝儿,漏指头缝儿的时候,他的手也难免要往乔增德的嘴里多撒几粒米。就是只顾及自己的颜面,对待大弟子也没法太难堪,何况钟田中也不会让人难堪。
又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钟田中再看不上乔增德,也念着樊崇峻的举荐与怜悯,寄希望于乔增德自己能够省察自身。教研室的人再看不上乔增德,也会念在他是钟田中弟子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
得罪了乔增德,是不是等于间接得罪了钟田中?这让教研室的人不得不充满顾虑。何况有的人巴结都来不及,找乔增德的麻烦那等于自找麻烦。
可俗话还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樊崇峻和钟田中顶峰论剑,讲的是点到为止。可仅凭“点到”就能幡然悔悟的人,其自身就须得是上上智之人。等到发现其人乃下下智,也早已积重难返。
读书与教育能改变人之本质还是只能发现人之本质?樊崇峻与钟田中在大学做了一辈子研究,写了一辈子文章,教了一辈子学生,也没有得出结论。
各个教研室的教师们,刚刚获知消息,就在自己足够聪明的脑瓜里积极开展着思辨,做出了如下假设:
一,假设钟田中真的德高望重,慧眼识人,那何以收乔增德为博士呢?要么是钟田中慈悲为怀,宽厚于乔增德;要么是乔增德善于表演,欺骗了钟田中。
二,假设钟田中慈悲为怀,就算乔增德是泡狗屎,钟田中也会宽以待之;假设乔增德善于表演,那钟田中要么承认自己看走了眼,要么根本不会相信别人对乔增德的意见。
三,假设钟田中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他根本无法退货;假设钟田中不承认自己看走眼,钟田中就不是真正有慧眼的人,没有真正的慧眼,也就无法洞若观火;既无法洞若观火,是非也就难断。后两种可能,都将推导出“二”,钟田中“根本不会相信别人对乔增德的意见”的结论。
四,假设钟田中作为系主任都无法退货,只要乔增德没有违反最低的法律底线,教研室就得与乔增德相伴工作三十年,那就需要考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精力与之耗斗。既然钟田中没有真正的慧眼,无论他是否自愿,他都与乔增德“臭味相投”。
众人得出结论:钟田中与乔增德,至少客观上是同气相投。
钟田中被任命为中文系系主任的消息刚刚下达到中文系,连海兵就被带走了。
瀛洲现代文学教研室陷入一片兢兢业业的沉默,谁也不说话。
钟田中给李仲森打了电话,他只说到连海兵两次打了乔增德,李仲森就已经怒火在心了。
他还没有召开教师集体会议,邱在礼拿着一封匿名信走进校长办公室。
邱在礼略有迟疑地看看李仲森已有愠怒的脸色,说:“李校长,我收到一封匿名信。”
李仲森眉头拧成一道曲线,嘴角耷拉到下巴,几乎是怒气冲冲地从信封里掏出几页红头信纸。
信上开门见山地写着:“举报中文系副教授连海兵,非法保持婚外性关系,作为教师,与女大学生勾搭成奸,影响极其恶劣......”
李仲森没有继续往下看,因为信纸里夹着三张连海兵与李云梦照片。一张是连海兵在街角搂着李云梦的腰亲嘴的照片,一张是连海兵摸着李云梦的后背走进福顺旅馆的照片,一张是连海兵拉着李云梦的手走出福顺旅馆的照片,只是最后这张照片里,李云梦已经换了衣服。
李仲森勃然大怒,他的牙齿咬得咯嘣一声,把匿名信和照片“啪”得一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一根铅笔受到感染,滚哒几下,完成了七十公分跳台自由落体,尖尖的笔头摔断一截。
李仲森没有管掉在地上的铅笔,他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该解聘的解聘,该开除的开除,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
邱在礼点点头,一个弓步向前,弯腰捡起无辜的铅笔,放回李仲森的桌子上。然后他整理一下从腰带里挣出来的衬衣后摆,左手叠右手,垂手拱立着,没有说话。
李仲森看看他,收收怒气。他眨下眼睛,冷静了许多,问道:“怎么,有话说?”
邱在礼眉眼稍稍一弯,扶扶黑框有半公分宽的眼镜,“嗯”了零点三秒,沉声说:“校长,这种情况实在是恶劣,照片看起来也证据确凿。”
李仲森听出邱在礼话里有话,拧起来的眉头有所舒展:“‘看起来’证据确凿?这信有问题?”
李仲森的语调里既像是陈述句,又像是问句。
邱在礼马上笑着说:“要不还得说李校长睿智周全,我只是觉得这信也太是时候了,偏偏连海兵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好巧不巧,这信就来了。”
李仲森听出邱在礼的意思了,有人有意落井下石,置连海兵于“死地”。
李仲森往后靠靠椅背,十指交叉抱在肚子上,心里骂道:“这帮穷酸文人一天到晚窝里斗,他妈的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没有任何一个领导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下属,李仲森也不例外。可做领导职责之一就是处理麻烦。他不得不开口说:“这人与人之间呐,最麻烦的就是关系。这信上说的都是连海兵的私德,学校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干涉教师学生谈恋爱。”
“是啊,麻烦就麻烦在这儿。”邱在礼接着李仲森的话说,“大学并没有规定说教师学生不能谈恋爱,这要是学生自愿的,这信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李仲森点了点头,眼睛盯着自己肚子上的手,心想:“好个邱在礼,你都知道这信没什么意思了,倒拿过来给我出难题。”
他看了看邱在礼,邱在礼的脸上还是那样谦和有礼,他看不出邱在礼什么想法,于是试探着问:“那信上的事,咱们,‘民不告官不究’?”
邱在礼还没有回答,覃舒敲了敲门,从留着缝儿的门打开一点,往里看看李仲森。李仲森马上说:“什么事覃舒?进来吧,只有邱校长在。”
覃舒汇报着说:“李校长,邱校长,连海兵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李仲森看看邱在礼,邱在礼也看看李仲森,两个人忽然相视一笑。邱在礼心领神会,脸上带着轻松的表情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连海兵人生档案上留了案底,这样无论匿名信是否真实,无论信上的女学生是否自愿,无论民告不告官究不究,连海兵在长天师大算是到头了。李仲森和邱在礼不必再费心考虑什么影响,只需要秉公处理就可以。
长天师大明确规定,在编教师有触犯法律者,一律解聘。连海兵有了案底,只能走人。他出版社的妻子邹蕊,当初是为了引进人才连海兵,长天师大才给她分配了工作。现在倒好,人才自己都成了过江的泥菩萨,按照规定,只能请两个人双宿双飞共进退。
邱在礼考虑到连海兵和邹蕊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叮嘱财务部门,给两个人发了当月足月的工资。匿名信,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李仲森知写信人知。是错是恶是奸,邱在礼都默默放在心里。
赵东军骑着自行车从长天师大飞奔回家,敲敲他家的对门,孙平尧开了门。
孙平尧知道乔增德在单位没什么人缘,和赵东军虽然住着对门,但两家互相提防,也互相较劲。乔增德读了钟田中的博士,赵东军一下子和乔增德亲热起来。
但孙平尧还是不喜欢赵东军鬼头鬼脑的样子,好像时刻在打探什么。她开了门,没让赵东军进屋。
赵东军气还没有喘匀,把踩着孙平尧家门槛的脚尖往回收一收,讪笑着说:“孙老师,有个事啊,你听了可千万别着急。”
孙平尧见赵东军挤眉弄眼,觉得他肯定不怀好意,但是都在一个单位工作,总不好闹僵。于是孙平尧忍住嫌弃问:“赵老师,什么事啊?您这么着急。”
赵东军用夸张的语气说:“你们家乔增德,乔教授,住院啦!”
孙平尧心里很是嫌弃赵东军,但还是吃了一惊:“咋的了,乔增德怎么还住院了?”
赵东军就等着看孙平尧吃惊又慌张的表情呢,他马上把脸挤成一团,说:“乔教授,他,他让人给打了!”赵东军悲痛委屈的面容仿佛被打的是他爹。
要不说还是俗话说的好,近的远不得。孙平尧一听乔增德被打了,不是问谁打的,她冲口问的是:“啊,他怎么样了?伤得怎么样?”
赵东军把预备好的“连海兵”三个字生生又给咽回去:“连......伤......是不知道怎么样,反正就住院了。”
孙平尧回头看了看卧室的门,乔其睡着,她着急自己怎么出门,她走不开啊。
赵东军看孙平尧挂念着乔其,自告奋勇地说:“孙老师,这样,要不你就把乔其交给我,你快去医院看看乔教授吧。他都躺地上了,躺半天呢!”
赵东军话还没有说完,孙平尧已经进屋穿好了外套。她轻轻对赵东军喊:“赵老师,我这就去看看去啊,谢谢你专程跑一趟。”
赵东军往乔增德屋子里抻抻脖子,对着孙平尧虾米一样的脊背,快快地回一句“俗话说的好,远近不如近邻”,就瘪起嘴。孙平尧也没有让他帮忙的迹象,“连海兵”三个字也没机会说出口,更没有机会绘声绘色地形容一番连海兵的南拳北腿,赵东军只好悻悻地转身回家了。
孙平尧给乔其戴好帽子,包上粉红色的小被子,就出门了。可刚走几步又犹豫着要不要跟母亲毛秀春打个电话。她咬咬牙,还是又回了屋。一边用脖子夹住电话听筒,一只手拨通了毛秀春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是张姐。
孙平尧急切地说:“张阿姨,我是平尧,乔增德在单位有点事儿,我过去看看,那我一会儿把乔其送过去,辛苦您和妈照看照看。”
张姐马上说:“平尧,你别着急,你妈出门好一会儿了,说是要亲自给你送她做的土豆牛腩。我估计也该到了,你稍微等等她能来得及吗?”
孙平尧抱着乔其,皱皱眉头想了一下,问:“我妈出门多久了?”
张姐说:“也有十五分钟了,平尧,是乔老师怎么了?什么事你这么着急?”
她往上托一托乔其,只好说:“张阿姨,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状况。唉,他同事刚才专门跑回来告诉我说,乔增德在单位被打了。”
“啊?”张姐一时语塞,大学老师还能被打?不管是学生打的还是同事打的,这她倒第一次听说,教书育人的教师还能在单位干仗。她关心地问道:“那严重吗?”
孙平尧这才想起赵东军没有回答她严不严重。
“平尧,你这是要上哪儿,还是刚回来,门也不关。”毛秀春一手拿着保温盒,一手拉开门,探进半个身子问。
“妈!”孙平尧赶紧跟张姐说,“张阿姨,我妈到了啊,我先挂了。”
孙平尧挂了电话,接着用两只胳膊抱住乔其。乔其长高了十三四公分,胖了好几斤,孙平尧单手抱着她已经开始吃力了。
孙平尧把毛秀春让进屋,着急地上嘴唇不沾下嘴唇:“妈,您看一会儿乔其,我去看看乔增德。”说话间,孙平尧的身影已经奔出了门口。
“我给你做的拿手菜!”毛秀春目光追着孙平尧背影留下的一阵风喊道,心里闷葫芦似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毛秀春看看乔其,她睡得正香,毛秀春心里涌起一股爱意。她把保温盒放在饭桌上,又把乔其放在沙发上,给张姐回拨过去,这才知道乔增德被打了。
毛秀春挂了电话,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她感到有点儿解恨,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恨上乔增德了,只是因为乔增德对她女儿孙平尧不够好?对乔其不够上心?
孙平尧和乔增德都不在,毛秀春无所顾忌地环视一下乔增德分配的这间房子,忽然想起乔增德和他爹乔丁钩两颗凸着后骨的脑袋凑成一颗,窃窃私语的样子。
她觉得女儿像一只被攥住主心骨呲拉着毛的猫,看着有点不好惹,但只要乔增德喂上一小把鱼味料,她就能颠颠颤颤投怀送抱。
她有点后悔自己当初让女儿平尧嫁给乔增德了。
看着乔其熟睡的样子,毛秀春想起孙平尧小时候,她也是这样细细地端详着她的。可是一看到孙昱仁宠爱孙平尧,她就有种莫名的恨意。
看着心无旁骛睡着的乔其,毛秀春终于承认,自己当年有多么不希望女儿孙平尧来到这个世界上。可俗话说,皮里生的皮里热,皮里不生冷似铁。有再多的秘密与不堪,毛秀春现在觉得都抵不过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乔增德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得到赔偿共计一千块瀛洲币。他一回单位,就得知导师钟田中得到了任命。他对钟田中的看不起倒没有变成钦佩,只是他一个人的脑子就推断出了全教研室教师的结论。
他拿着赔偿金,看着孙平尧,得意洋洋地说:“怪不得有人说我天生菩萨相,有福!我就那么躺着,轻轻松松一千块就进了账。钟田中,我的博导,当了中文系主任,那我就是嫡长子!那今后,啧啧!真是俗话说的好,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