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秀春没少生李仲森的气。孙平禹的工作他没法安排,毛秀春使使劲,能理解,但她嘱托李仲森多观察观察乔增德,他也没听。他不光没听,还“破格儿”让乔增德晋到副教授,还同意他当什么教研室主任。这不是处处明摆着跟她反着来吗?
孙平禹自从去了豫州,只给毛秀春打了两个电话。一次是他刚到豫州的时候,给毛秀春报平安;一次是他找到工作,给毛秀春讲讲情况。
毛秀春想多问两句,孙平禹嘻嘻哈哈说句“薪水难抵电话费”,就挂断了。
毛秀春对着响起忙音的电话听筒,伤感地自言自语,儿大不由娘。但一听到儿子说“薪水难抵电话费”,马上去邮局给他汇去五千瀛洲币,附信说,多吃点好的,男人出门在外,应酬的时候别抠抠搜搜。
不到半年,毛秀春老了很多。
生活天崩地裂地变化着,人的处境和心境瞬间天上地下,她的精神像长了癌,总觉得每一天都格外煎熬。要是张姐哪一天请假,她心里简直空洞得发疯。
那些礼服裙子她也不穿了,退休后,也没有什么机会再穿。想必,短时间内,也没有什么必要的场合需要隆重请出这些衣服。
她也懒得化妆。除了等孙平禹的电话,她每天最盼望着跟张姐出门买买菜。到了菜摊上,她也不是想买菜,就是没话找话地跟人聊天。可是买个菜,又不需要费多少唇舌,没话找话又太伤自尊,她就学着别人的样子,学会了褒贬菜品,讨价还价。
毛秀春以前是个会计,讨价还价的功夫很快就过于深厚,没过多长时间,菜摊上的人瞧见她来了,反而闭起了嘴。
毛秀春觉出自己讨了人的嫌,就又讨好似的多买点儿。
张姐看她辛辛苦苦地采买,不舍得浪费她的一番努力,每餐就多做两个菜。没过两个月,毛秀春竟然胖起来。
可就算这样,家里的菜也还是毛秀春今天买回来一堆,张姐明天悄悄扔出去一些。
为了找人说说话,她给乔增德那儿装了部电话。
孙平尧每天照养着乔其,出版社几乎也不去了。乔其长高了十几公分,有时候晃晃歪歪地坐起来。有她陪伴,孙平尧觉得不上班也没什么。
丈母娘给装电话,乔增德挺高兴。老丈人不在了,“孙家”也就不在了。他见着毛秀春的时候腰也不弯了,脸上也不堆笑了,有时候连“妈”字也省掉。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他不动筷子,谁也不能先吃饭。
毛秀春带着人到乔增德家里装完电话,已经晌午了,孙平尧就留毛秀春在家吃饭。
毛秀春兴冲冲地用新装的电话打给张姐,让她不用备饭了。乔增德马上拉下脸。
他斜着眼睛看看毛秀春,嘟嘟囔囔地说:“给别人的东西,倒自己先用。”他颇为介意自己家电话机的“第一次”就这样轻易被别人占有了。
但说完,他马上亲热地叫一声“妈”,又亲热地给毛秀春夹菜,好像刚才他什么都没说,好像说了也是无心之语。谁要是跟他计较,那就太小气了。
毛秀春一时搞不清楚乔增德是什么意思。
她尽量让自己不多想乔增德的嘟囔,多想乔增德夹的菜,但她从此不再敢像以前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是哪回她想跟孙平尧说说话,想抱抱乔其,她就下意识地想避开乔增德。要是不巧碰上乔增德在家,毛秀春就会小心翼翼,少言语,少吃饭。但不管乔增德在没在,毛秀春却对孙平尧说起了乔增德的好话。
乔增德对乔其上了心,孙平尧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也懒得想。上心总比不管不顾好。
乔增德时不时从长天师范大学图书馆“借”书回家,让孙平尧在家教乔其,这属实让孙平尧吃尽了黄连。
说是“借”,但乔增德从来也没有还回去过。乔增德有自己的道理,窃书,不算偷,鲁哥迅早就写过这个故事。他的博导钟田中也这样窃书,乔增德却跟孙平尧说“那老贼”。
孙平尧也跟毛秀春一样,搞不清楚文学研究字眼专家乔增德副教授的用意,她也顾不上区分鲁哥迅的“借窃偷”。为了避免歧义,更为了避免乔增德继续当炼字专家,孙平尧统一了家里的文字,她一律说成“整”。
乔增德整回来的书,她看不懂。
乔其看着那些书,倒是咯咯咯地笑,但孙平尧一个不注意,那些书就被乔其迅雷不及掩耳的小手撕得一块一块的。
孙平尧搞不清楚,乔其连坐连爬都还不稳当,小手攥奶瓶都还费劲,怎么撕起书来那么精准麻利。
这下,乔增德在家可算有了副教授的用武之地,也终于找到了一雪前耻的正当理由。
他白天在教研室义正词严地训诫年轻老师,晚上回家亮开嗓门儿指引太太女儿成长,忙得太阳月亮都围着他转,地球离了他能毁灭,稍有不如他意的地方,乔增德就口若悬河不吝赐教。
连海兵终于迟到了。
乔增德掐着秒表,严格秉承东日国的严谨传统,立马铁面无私毫不犹豫地扣掉了他一整年的全勤奖。
连海兵看都没看乔增德一眼,故作蔑视又假装毫不在意地下课回来,乔增德觉得只扣全勤奖不足以引起教研室众教师的重视。
他亲自发挥乔家祖传的臭木匠,哦不,大国工匠精神,用单位不限量的黑色水笔,把连海兵几点几分到校,几点几分到教室,迟到了几分几秒,按照最正式的通报批评格式,客观精确地,工工整整地刻在单位不限量的大白纸上。
他毫不爱惜自己的百忙之身,亲力亲为地学着注重细节的东日国传统,用单位不限量的胶水,在兹事体大的大白纸背面尤其是四个角上,认认真真地涂上厚厚一层。然后,迎着朝北第一场凛冽的寒风,他不辞辛苦细细致致地把刻着斗大黑字的大白纸贴到了长天师大中文系的宣传栏里。
他两只圆短皴皮的手捏住长尺板,像十几岁在条西屯生产队踩着猪粪犁地时那么用力地在大白纸上一刮,大白纸背后的胶水就挤得像猪粪里的蛆虫一样,沿着白纸四边往下乱爬。
乔增德毫不嫌弃,伸出粗短的食指一一携去,然后掀起大白纸的右上角,把蘸了胶水的食指正过来反过去用纸边那么一割,这项工程才终于完成。
乔增德搓搓手指头,怀着严肃而沉痛的心情独立寒风中,在大白纸前久久伫立。朝北的冷风嗖嗖一阵袭来,乔增德岿然不动;朝北的冷风嗖嗖一阵再袭来,乔增德还是岿然不动。
他如文学伟人鲁哥迅附体,心里英勇无畏地回荡着伟大的启蒙精神。
鲁哥迅曾说,瀛洲是一个万难破毁的“铁屋子”。朝北,长天,长天师大,教研室,教室,就是瀛洲大大小小的镜子和缩影。作为朝北“黑土地”文化现代性研究第一人,他对此地启蒙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又一阵冷风嗖嗖袭来,乔增德偷偷吸吸鼻涕,然后悄悄咽下去。冰的,咸的。像他此时的心。
他被自己的良苦用心与伟大志向感动得眼泛泪光。纵然这心,像樊崇峻讲的楚屈原那样不为世人所知,他也决定怀着蹈赴曰罗江七死而不悔之心,上下求索。教研室主任不行,得做中文系主任;副教授不够,就做正教授,言而总之一句话,不达目的不死不休。
他想起他壮志未酬的爷爷乔德茂,唯一的妹妹乔雪花,和一百万,鼻涕伴随着泪光而来,又被出溜一下,狠狠吸回去。
乔增德这时才发现,宣传栏前已经围起了人。
师生道路以目,又速速离开,丝毫没有对乔增德默默的奉献与伟大的苦心报之以感激投之以崇拜。
乔增德感受到鼻涕的冰与咸。他昂昂头,让鼻孔长到额头上,绝不肯奴颜婢膝。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他腹内默诵鲁哥迅语录,为那些围观的看客深感悲哀。
然而,他心里又生出无穷的力量,当年在条西屯当绿卫兵的斗志油然而生。
皇天到底不负有心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乔增德登报张贴的呐喊终于惊起了众看客较为清醒的人,连海兵。
连海兵不光清醒,而且大嚷起来,不光大嚷起来,而且恨得牙根痒痒,不光恨得牙根痒痒,而且当即挥着愤怒的野蛮之拳重重捣在乔增德大公无私现代性的热心上。
乔增德应拳倒地,嘴唇亲吻水泥,粘起一块皮,他痛得哎呦起来。连海兵难解心头之恨,对着他篮球大的大肚子就是一脚。乔增德立马捂着肚子缩成一团,像条西屯生产队发情的公猪,尖利地嚎叫起来。
刚才围在宣传栏前的众看客闻声纷纷跑出来,有的拉住了连海兵,有的去拉乔增德。五十二岁的钟田中腿脚还是慢了些,被众人落在后面。他从国文科教研室跑到宣传栏时,乔增德嘴上的血已经风干了。
钟田中体格高大,站在人群后头,一眼就瞧清楚挨打的是乔增德。他光亮的眉心间拧出川字纹,眉梢竖起,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犀利地看着,两条法令纹越来越深。
乔增德说什么也不起来,趴在地上嚎叫着,要把连海兵抓起来送到派出所。
连海兵理亏在先,又打人在后,但他就是不道歉。
钟田中走到宣传栏前,看了看白纸黑字的通报批评,大致已经知道什么事了。他抬起手腕,看看表,马上就要下课了,于是就从人群中挤过去,好言劝说乔增德有事到办公室说,别不成体统地满地打滚儿。
乔增德从捂着脸的指头缝儿里瞅见是钟田中,一个盘腿从地上站起来,愤恨地跟在钟田中身后,去了国文科特批给钟田中的办公室。
说起来,钟田中还是樊崇峻的师弟,两个人年轻时候都曾经在瀛京大学读过书。乔增德找到钟田中,说是要跟着他博士,钟田中是不愿意的。但看到是樊崇峻的推荐,只好勉为其难。
他和樊崇峻一样,对职称、导师不太看重,他们自觉担不起“教授”如此重大的称呼,也深感自己并没有能力做年轻人的“导师”。
樊崇峻一生没有参评过过任何职称、项目,一辈子就是和蓝先生喝酒写文章。一篇文章总是改了又改,被编辑三番五次求稿,他才战战兢兢心怀赧然地发表一篇。一直到他八十岁去世,南湖师大才追认他为副教授,在讣告中尊称他为先生。
钟田中的教授是李仲森为了照顾长天师大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改善他们的住房条件,才破格儿晋升了钟田中的职称。钟玛丽和赵东军就算不花八百瀛洲币疏通关系,那套最好的房子也会分给钟田中。
可到了乔增德眼中,这就变成了不可告人的黑幕。
乔增德以为钟田中收他做博士,是看中了他“破格儿”副教授的前途;钟田中让他参与指导硕士研究生,他觉得是钟田中“支使”他干苦活儿累活儿;钟田中教他写项目书,他跟孙平尧说“老贼”剥削他的成果......
他看不起钟田中五十多岁才评上教授,认为钟田中根本没有资格做他的“导师”,也不能带给他任何仕途。钟田中让他做任何事,他都在心里骂一声“老贡生”。一切的一切,都是钟田中对他的欺压。
乔增德追根溯源,认为钟田中之所以敢如此欺压他,不过是因为他的出身,无权无势无财。当然,在博士没有毕业之前,乔增德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表露出对钟田中的不满。
钟田中把他带到办公室,委婉地提醒他:“增德,得饶人处且饶人,做老师也好,做管理者也好,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乔增德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钟田中想起樊崇峻的嘱托,不由得叹口气。
樊崇峻说:“乔增德俗欲深重定力不行,心术有失德行不足,人格偏狭刚愎傲慢,但念在他出身艰难,尤希望以教育之功,救他于迷途。”
钟田中点到为止,不肯再多说。
乔增德越想越生气。回到教研室,没有见到连海兵,他直接报了警。派出所见都是同事,想进行调解。但连海兵宁肯被拘留,也绝不道歉,至于乔增德要的八千块瀛洲币,连海兵更是表示一个子儿都不会赔给他。
事情僵持不下,眼看连海兵就要被带走,李云梦在男厕截住了哼着小曲儿的乔增德。她冷笑地看着乔增德,说乔增德要的八千块她替连海兵还,让乔增德放他一马,不要让连海兵丢了工作。
乔增德提上裤子,上下打量一下李云梦,想起葵水台的《出浴侍女图》,嘿嘿一笑,痛快地答应了她。
连海兵和一众人被乔增德突然改口惊掉下巴。当连海兵在人群里瞥见李云梦看向他的目光,连海兵恼恨地攥紧拳头,一个箭步冲到乔增德跟前,对着他的下巴又是重重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