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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璀从崔寄口中知道这样完整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这日原本是为工部制造水车之事,已有半月时间未曾往工部去的阿璀,因崔白襄有些事情无法解决,便请阿璀往工部去一趟。

阿璀便应请往工部跑了一趟,过去后发现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是先前水车建造选址相关的一二问题,需要有所更改,崔白襄拿不定主意,才要阿璀出面的。

因而在工部并未消耗太多时间,刚过午时,阿璀见无他事,便打算回宫了。

只是刚出工部,想起光华坊便在不远处,阿璀一时来了兴致,便想着绕一绕往望园去拜访一二。

崔寄先前被刺杀的伤,本就不算严重,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些时日虽借口未曾上朝也未曾往府衙去,但即便在府里头也常有文书送过来。

所以阿璀过来的时候,府内仆从来报说卫国公正在书房。

阿璀原以为仆从所说的书房是先前去过的“一度斋”,但观仆从带路的方向,却不像是往“一度斋”去的。

经那仆从解释了才知道,一度斋大约便只是崔寄日常修身养性之所,只偶有空闲之时,才会往那里看看几本闲书写几笔字之类的。

但日常处理事务或会见外客,都会在前面正院书房。

阿璀至崔寄所在的正院书房外时,崔寄已经迎至门口。

方才阿璀进来的时候,便有仆从匆匆来报过了,他乍然听闻阿璀登门,还有些诧异的。

崔寄请阿璀进来,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让人来说一声。”

“今日白襄叫人请我去工部的,恰好那边的事情处理完,我想着望园离得不远,便过来瞧瞧。”阿璀跟着崔寄进去,见他日常穿着朴素宽松,比平素出门在外时更清淡散逸些,笑问,“崔兄长先前的伤口如何了?”

“那伤也就是小伤,早几日便好了。”崔寄亲自铺了坐席,请阿璀坐下,“这几日未曾上朝并非因先前受伤之故,你勿挂心。”

阿璀四下打量此处屋舍,看起来尤为宽敞,后面一整面都是几个大书柜,有一二书柜锁着,中间一面宽大的书案,上面堆满文书。

而方才进来时,瞧着外边建制,此处倒像是正厅之用。

阿璀猜想,约莫是崔寄常常需要会见登门的朝臣或者外客,便干脆将会客的正厅偏房当做日常处理政务的书房了。

陪同阿璀坐下后,外头有使女进来奉了茶,不多时又送了些精致的吃食糕点。

崔寄想着阿璀爱吃酥酪,便又让人去送些酥酪并鲜果过来。

而阿璀瞧着对面书案上打开的文书,以及上面还未曾干透的字迹,看样子似乎才写了一半还未曾写完。

“可是我突然登门,扰了崔兄长?”阿璀有些歉意道。

“没有。近来我打着伤重的名头在家休养,尚书省上下那些人便是再不知事,也不会在这时候送些麻烦事来给我。不过是今日闲来无事,想起先前与陛下谈及科举之事,突然有些细节之处的想法,所以临时记录下来。”崔寄笑道,“况且阿璀登门来瞧我,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会觉得打扰?”

“我能瞧瞧么?”阿璀见他提及科举,来了些兴趣,指指书案上他写了一半的内容,试探问道。

“有何不可?”崔寄起身,自书案上将那写了一半的十二折纸张取过来,托给阿璀瞧,笑道,“阿璀所学庞杂渊博,恰也可帮我瞧瞧,可有什么需要补充注意的地方。”

阿璀接过细细看过来,虽见上面内容简练,但内容却十分全面。

基本是借鉴前朝科举流程并加增删,比之前朝科举流程显得更加严密周全。

甚至连举试的科目如何,也有设想罗列。

只是大约也才是他自己私下里预先的设想,许多内容只是大概的框架,还未有完整的构想填补。

不过想想也是,科举之重大,需要考虑的细节何其之多,岂是个人便能面面俱到的?

“我观兄长这框架已经十分周全,想来完善之后便能更加周全,我可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阿璀小心将那纸张还给他,又悄然问道,“我观如今朝中局势,似乎阿兄重开科举的诏令不多时便要昭告了?”

“你常日在宫里头,你想知道这些,不去问你阿兄,竟然来问我?”崔寄笑道,却也没有否认。

“哎,我这不是闲来无事,想到什么便问什么的么?阿兄虽事事都不会刻意瞒着我,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既然不涉朝政,好像这些事情便是问多了,也终归不太好。况且阿兄一向劳碌繁忙,我若只是好奇想问问这些事情,总是扰了他。”

“这你可就想多了。”崔寄将纸张重新铺回书案,用镇纸两侧压住,复又转过头来瞧向阿璀,“你阿兄还怕你不去扰他呢。他先前还曾与我说,朝中之事虽然繁杂,便是他本不欲让你知道乱你心神。但你既然与他血缘之亲难以割舍,况且关先生又即将入朝,只你与他与关先生之间的这两层关系,朝中有些事情你必定会被牵扯其中,往后也将会有更多事情你无法彻底躲开去。所以他便觉得,朝中局势你知道了总比不知道的好,知道得多也总比知道得少要好。”

“所以你看,自你回京以来,无论朝中事还是后宫事,他可曾有什么是故意瞒着你的?”

阿璀摇摇头,这么一想,好像确实如此。

外头使女送了酥酪进来,崔寄亲自接过,送到阿璀手上,笑道:“所以嘛,在陛下跟前,在我跟前,想问什么只管问,想说什么也只管说。”

阿璀接过酥酪,觉得他说的话好像十分有道理,略有释然,点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确实有一疑问,想请教崔兄长了。”

“你说。”崔寄笑得十分开怀,将一旁时令的鲜果也往阿璀处推了推。

阿璀喝了两口酥酪,放下来,瞧着崔寄道:“我想问问近来朝中那件事情呢,虽然表面上的情况都知晓的,但有些地方,我是想了两日都未曾想明白。本想寻个机会问问阿兄的,但阿兄近来事情多,十分忙碌未有闲暇时,我便也一直未曾去打扰。”

“你是说先前吏部刑部两位尚书被斥免职一事?”崔寄将果盘里头切得有些大块的寒瓜,用旁边的小叉子切得略小些,放到一旁小碗中,示意阿璀可以沾着酥酪吃。

阿璀点头,顾不得吃东西:“这两件事情,明面上的结果我也看得明白,但让我不明白的是事发之后朝中的局势。”

“如何说?”崔寄笑问。

阿璀本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所觉的不对劲之处,略想了想才道:“两部尚书被免职,这样的大事怎么得朝中多多少少都该有些动静的,如今确实是过于安静了些。”

安静……

崔寄听阿璀之言,慢慢一笑,道:“朝中如今的安静,并非真的波澜不起的安静,而是他们在观望。”

“观望?”阿璀不解其意,“观望什么?观望阿兄的态度?”

“他们在观望事态的后续发展,在观望他们所谓同盟的各自的态度。”崔寄解释道,“陛下的态度已经昭然,只凭借那两件事情,便是告诉众人他的态度。而朝中之所以如今看起来十分安静局面,说到底只是各自阵营之间,以及各自阵营内部相互之间无法确定对方态度与否。所以此时,对于他们来说,以不变应万变,便是最合适的选择。当然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一个大家无论如何都不敢宣之于口的缘由,那便是他们在揣度自己余下的力量,能否与陛下重开科举的决心对抗。”

崔寄的解释让阿璀有些云里雾里,好似看明白了,又好似没有明白。

崔寄见她神情,便知道大约是自己说得过于笼统了,想必阿璀并不曾看明白。

于是他将两人跟前小几上的茶水糕点鲜果碟子等都挪到地上,将小几的桌面空出来。

然后将一碟子巨胜奴挪上来,指指碟子道:“你看这小几若是偌大的朝堂,这叠巨胜奴可看做新贵,他们这些人随陛下开国而来,原本家族普通或者出身并不算太好。但在重开科举一事上,这群人当中或许也有一二反对的,但相对来说或许只是个人看法,不成势力。毕竟新贵在地方的影响力终究不如树大根深的世家,他们或许也想不到科举与九品中正制对于他们势力发展更为长远的影响。所以此事纸上,新贵是持观望态度,而他们的观望,更多的是事不关己,当然或许也有几分能不能借此机会打压世家那边势力的揣度。”

阿璀点点头,他这说法倒是清晰,很容易理解。

崔寄见她点头,又自席上将方才拿下去的一碟鲜果端上来。

果碟子里头是一大一小两串蒲桃并几个青色的李子,阿璀瞧着这果碟子,笑起来:“莫非这便是世家?”

崔寄也哈哈一笑,点头:“正是。”

他自蒲桃串儿上揪下来一刻蒲桃:“这盘子便是世家,与新贵各自根基浅薄不同,世家往往是数代十数代传承下来的大家族,其背后关系盘根错节,儿女姻亲更是数不胜数。所以世家之间往往很团结,只是世家派系不同,也自有亲疏远近,有些关系极近的世家,便十分排外。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原本关系紧密的便会更加紧密,而外姓若想加入这个团体,便十分不易。便如同这两串蒲桃,每一颗蒲桃可看做一个世家,每一串蒲桃便可看做一个世家集团。而余下的李子,可看做或游离在外或相对中立或自恃根基的那些世家。”

“这些世家为维护自己的利益集团,为重新起复家族势力,挽世家式微之态,几乎半数以上都是反对科举的。但是偏偏世家们都是老谋深算的,大渊立朝虽不过三载,谁都知道当今这位开国皇帝的手段,即便他们心中各有盘算,自然也不可能直接高举旗帜反对科举。于是这时候,便会自内部生出一些激进派团结起来,一为试探,二为对抗。”崔寄自那两串蒲桃上分别揪下来几颗,又抓了两个李子,随手扯了旁边用来擦手的帕子一裹,重新丢回果碟子里,“这时,这些世家便可看做一个新的团体。这帕子里头的这些果子,有李子,有蒲桃,有些是来自于大一点的蒲桃串,又有些是来自于小一点的蒲桃串。”

崔寄的话停在此处,阿璀理解了他的意思,复去看小几上的果碟子。

越看越觉得崔寄的这个比喻实在有趣。

“他们虽然都都在果碟子里,且又都被帕子裹在一处。看似团结,但你瞧……”崔寄复指指果碟子,伸手扯起帕子,微微往后一拉,“只要帕子一扯,他们便会各自散去,落回碟子里头,哪里还有什么团结可言?”

阿璀瞪大眼睛,立时明白此中寓意:“所以……兄长的意思是,如今朝中那些反对科举的世家,他们之间本就是因一时利益,一时的目标一致才团结起来的,但其实他们直接各自所属不同阵营,其间嫌隙本就存在。而当那张裹着他们的帕子扯开,他们这一时的利益团体便也就溃散了?”

阿璀想了想,又道:“那照这么说,譬如近来这件事情,裹着他们的帕子是一时共同的反对科举的目的,那将这张帕子织就,并送到他们跟前的或许便是薛公望?”

“对,可以这么理解。”崔寄十分欣喜与阿璀的敏慧,又道,“所以,想将他们这个团体溃散,便只能先将那帕子扯开去了,薛公望作为织帕子的人,可不就是刀柄所在?但谁都不能说得准,少了薛公望的这张帕子,是否还会有别人织出一张新的帕子来。而且世家团体之间也在权衡,他们之间的各自利弊,是否还值得有人冒这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