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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景与关璀之间,有数年相伴的情谊。而会景也是个情重的人,他感念当年关璀买下了他,让他未曾殒命于那个人相食的饥年。他亦感念先生的教诲,让他虽名义为关家奴,却也懂得自尊和气节;让他读书识字,给了他从前所不敢想象的绝大的自由,甚至是可以期许的未来向上的路。

他已知此生无以为报,这一身上下皆来自于关家,唯有以满腔热血尽付关家,以此生性命护佑关璀。

他是性情跳脱的人,却也有细腻心思。他虽不知今日关璀何故如此,那位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崔先生与先生相谈时,自己无意间听到的几句话,便也有了些大概的猜测。纵然有些事情他不便多问,纵然他其实并不善言辞的劝慰,但他也不愿关璀多生忧虑。

“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的,刚来的那几年不敢问,这几年却觉得没必要问,但有时候还是想知道答案。”会景端坐席上,难得的严肃正经。

“什么问题,值得这么纠结?”关璀问道。

“当年我到关家之后,发现关家虽不像诸多豪贵之家蓄奴成风,但家中使女仆役井然有序,并不缺人使唤。且那时候,你与先生还在游历途中,为何便让先生买下我呢?”会景如今已经不再执着于这个答案,但问出口之后反而带了些期待了。

“为何这么问呢?既然遇见,便是你与我之间的缘分。”关璀没想到这么多年,会景竟然心中还存了这么个疑惑。

其实若说这个问题,关璀也答不上来,因为确实只在一念之间。当时一眼瞧见他,便觉得他该有个旁的结局。

关璀又道:“况且你那时倒在草垛之中,瘦弱得几乎便要断气了,我若不带你回来,你怕是也坚持不下去了。”

“但那时那处街巷卖妻鬻子的何其之多,若说将要断气的何止我一个……”

关璀自坐塌上站起来,也在会景对面跪坐下来,恰好与他平视的角度:“你问的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然而你若一定要我给个答案,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当时想要带你回来确实只是一眼的缘法,但是那一眼是因为,我觉得那时的你像极了一个人。”

会景诧异,不甚明白她的意思:“你说的是……像谁?”

关璀看着他,带出一丝笑意来:“像我。”

她道:“你应该知道的,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几乎将我到关家之前的事情忘了一干二净。但那日看到你的时候,那一瞬间有一些片段涌入脑中,就如同近来我的那些梦境一般。那时我看着你的模样,觉得是熟悉的感觉,好像我曾经也是这般濒死挣扎过。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时的熟悉感觉是因何而来,那时一瞬间进入脑中的片段,好像也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所以我说,那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关璀的答案落在会景的耳中,好像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我很庆幸,这样的缘分。”会景面色肃然,“若您那时没有带我回来,我怕是……尸骨也无了。”

他道:“那年兄长将我卖了之后我便再未得到他们的消息,后来前两年偶遇家乡旧邻,我才知道,我父兄他们根本没有躲过那场饥荒。我阿耶未曾能等到卖我的银子换成粮食便饿死了,我阿嫂死后竟被人抢夺分食,两个侄儿是被他们的父亲……”

会景不忍再说下去,此刻的他,毫无往日跳脱神色,连声音都带着些微哽咽,他继续道:“我不止一次地庆幸,那样轻易地遇见了一生的贵人,将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会景说完,就着坐席郑重拜下去,他的态度如此虔诚,以至于关璀都有些担忧他是否是遇着了什么事情了。

关璀伸手扶起他,目带关切,今日郁结在心的那件事也渐抛却在脑后了。

“我今日与您说这些,并无他意。我不知您今日何故不豫,也不会试图去探究,我只想告诉您,无论何时,您总不是一个人。您有关家,还有我。我虽势单,但尽一土一砖之力,也是我的幸运。若往后您前方有沟渠纵横,请您踩着我的身体,跨过去。”

这些是会景从未说过的话,今日的会景好像不是往日里的会景,关璀觉得自己好似不认识他了。

这样的会景,不是关璀愿意看到的会景。她希望他自由随心,希望他有可以自己选择的一生,这才是她带回他来最愿意看到的结局。

“何至于此?”关璀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但很显然,会景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跑来与自己说这些话,也许他是从祖父那边知道了些什么。

会景见她显然是将自己的话记到心里去了,便笑起来,语气轻松:“这样的话,我便只说这么一遍了,往后再不会说了。”

他似乎又恢复往日性情,连那几分沉稳也皆一扫而空。

“你今日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关璀看着他,问。

会景倒也不掩饰,直接道:“今日那崔先生与先生相谈时,我进去送茶水,走到门口恰好听到了几句话。是关于你的身世的……”

“原来如此,我说你今天这么晚为何还跑到我这里来……”关璀又问,“那你知道了多少?”

会景摇摇头:“我只知道大约是与那位崔先生有关的。”

他似乎想了想,又道:“你先前总说做了一些奇怪的梦,还将那些梦记录下来的。我仔细想了想,好像你开始做梦便是自与那崔先生照面之后才有的。所以……你的那些梦,当真是你从前的记忆吗?”

“或许吧。”关璀语焉不详,她道,“你早些回去吧,早些休息。我的这些事情,本也无需你来为我烦忧。但无论如何,终究感念你的心意。”

会景走后,关璀起身关窗,槐娘也送了洗漱的热水来。洗漱完毕,若按着寻常时候的习惯,她还要看上一两刻钟的书,但此刻纵然没有睡意,恍然间也已经于榻上躺下了。

今日所知道的一切,仿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