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猎虎不紧不慢地把筷子放下,起身平静地行礼。
“回禀皇上,我若是此人,就不会甘让我的女儿当年入京,而我如今也不会入京,更不会甘在御林军做闲散炊事了。”
治宪帝觉得也是,且不说那周廉贞在前两位先帝时期两番执意辞官隐退,每次回来也都是因为家国遭到战争威胁。
每次打仗前都被两位先帝许以高官厚赏,然而每次打完都利索地交兵权走人,每次走人都如神龙摆尾,没有人找得到他的踪迹。
若真是周廉贞,既然又已隐于乡田水间生儿育女,那为何允许女儿嫁给京城官宦卷入风云?就算他有回来叱咤风云的打算,那又为何只甘让女儿做区区韩裘之妾?
周立寒在旁边听着真的捏一把汗。她倒真挺希望姥爷说的是真的。
“行了行了,王兄你就定定心,好好享用年宴吧。”治宪帝无谓地摆摆手,让摄政王和周猎虎归位,“程家小子,那就劳你回御林去暂代——”
“可是陛下!若周老丈人当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退役老兵,那为何他能教导出周立寒,教导出懿王殿下?!”
座下二品官的席位间,突然冒出一道声音打断治宪帝的话。
所有人都吃惊地望去。
周立寒更是瞳孔骤缩。
敢打断皇帝说话的,正是往日连平常上朝都尽量避开风头不上奏折,竭力不在皇帝跟前晃悠的琼贵妃原配,极其有眼力见的户部尚书韩裘。
韩裘站在席位间,虽然是在对治宪帝说话,但目光却如一把利剑,直指向周立寒。
或许,当他方才这番话提到周立寒的时候,就已经彻彻底底不把她当作有血脉关系的女儿了。
既然皇上坚称她不是韩黎,那就把她当作一个纯粹的政敌去对待,就好了。
“韩尚书这话,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周立寒僵硬地扯开嘴角,也直面向他,铿锵反驳道:
“韩尚书是读书人,不会没读过‘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吧?我师父同样是从畎亩版筑鱼盐之间发举而来,如何不能拥有教导懿王殿下和我的能耐?更何况我们又不仅仅师从一人,闽地父老乡亲们皆是成就我们的先生!”
韩裘还真被她一席话怼得语塞,于是转向脸色开始有些不好的治宪帝,铁着头道:
“陛下!臣二十余载前下闽地公差时,在那遭遇了蛮横的山匪。当时周老丈人出猎路过,仅是凭一把手斧就从那一群山匪中杀穿。寻常的退伍老兵,就算是打了胜仗,试问又有几人能够徒手一抵数十?”
周立寒气得叉腰:“原来韩大人还记得您是我师父救下的啊?那您如今这出恩将仇报地站出来顶撞,还真是狗咬吕洞宾哪?”
“我——”韩裘也是被她呛得一口老血涌上来,“陛下在上!臣就算曾蒙周老丈人路遇搭救之恩,但在陛下面前,臣甘愿做这恩将仇报的小人!”
还给你端起来了!周立寒又要怼他,却被摄政王抢先道:“韩大人的质疑不无道理。皇上,臣就只提出一件奇事,您听了自作判断就好。”
他转向身侧,同样直望着仍然淡定纹丝不动保持行礼姿态的周猎虎。
“这位从闽地而来、发于畎亩版筑鱼盐之间的老丈人,不论是女儿得道还是徒弟升官,甚至是自己突然受到封赏,入京以来似乎总是宠辱不惊的样子呢。就好像.....他对庙堂之中的这些功名利禄,早已司空见惯,不再稀罕。周老丈人简直就是当世圣人啊。”
“......。”
这倒是真的。
这真反驳不了。周猎虎真的丝毫没装过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市井老头的模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猎虎只是接着淡然道,但好歹作了解释,“我在御林军不过是用给将士们下下厨罢了,从未带领过御林军。今日这暂代大统领之重任,实在不敢担负。”
“周老丈人要是这样说,本王也不好再说什么。”摄政王仍然笑着,拉下剩下一个杀手锏,“不论怎么说,吾等晚辈确实没见过当年叱咤大楚内外的廉贞大帅。但.....程老侯爷几十年前也是随北伐出征过的,老侯爷,您说呢?”
唰!众臣的视线一下又齐齐转到百官席位最前端的老定远侯身上。
完了!这位是真知道!!
周立寒心都拔凉拔凉的,已经开始思考退路,寻思年宴之后怎么和皇上解释求放过了。
老定远侯方才也很淡定。或者说只是没向其他人那样,任摄政王和韩裘指哪看哪。
其实手中的酒樽都快被他攥掉漆了。
见老定远侯一下子没说话,韩裘又补充道:“陛下,臣听说老丈人被您任命到御林军之前,曾在南城兵马司短暂待过,据说他甚得南城兵马司指挥成麟老将军的敬重,不如把成将军传来一问?”
“成麟当年不过是一末卒罢了,他哪见过什么元帅。”
老定远侯终于开了口。他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看了看摄政王,再看了看周猎虎,最终面向治宪帝深深一躬。
“启禀陛下,老臣看这位周老丈人实在眼生,又气息温和恬淡,实在没有半分廉贞大帅的影子。”
话出。
摄政王以全场最错愕的眼神瞪过来。
察觉到他的眼神,定远侯对治宪帝躬身得更深了。
同样错愕的还有周立寒,但显然她没有摄政王那么严重。
摄政王是万万没想到老定远侯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反他的水,而她是没想到,这个泄露姥爷身份的罪魁祸首老定远侯,在这关键时刻竟然没有再帮着摄政王说话。
治宪帝的脸色也恢复了平静,并如寻常那般捉摸不透地有些吊儿郎当。
“行,朕知道了。王兄、老丈人和定远侯,都归位用宴吧。”他语气轻松道,“刺儿头你还杵这作甚?快去北镇抚司办差,办完再进宫,来陪朕和阿蕾过年!”
周立寒简直快虚脱了,忙道“儿臣这就去”,最后看了一眼安然归位的周猎虎,便火速离开大殿。
于是大殿中,就只剩一个站着的人。
韩裘,正里外不是人,如同被腊月的天寒地冻冻成了一块大冰。僵如尸体地站在原位。
“韩裘,你是不是很久没见到你儿子了?”治宪帝朝下看道,“就是你那个过失杀人的儿子,可惜今儿个过年不能和家人团聚。你想他了么?”
韩裘整个下颔都在抖:“...想。”
“那朕就准你去陪他过年吧。”治宪帝拎起酒壶对嘴倒了倒咽下,似是满足地哈了声:
“看你在这儿也是用不下年宴的,来人,快把朕的韩尚书带去,和他那儿子在一处,务必使父子团聚。”
韩裘:“!”
项霆冷漠地在旁道:“父皇,韩尚书家的大孝子也关在北镇抚司呢。要不趁兄长还没走远,让她折回来把韩尚书给捎上?”
韩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