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来讯,喜鹊衔花。街坊红锦罗纱,花路铺道。恰是花朝节,各色花朵争奇斗艳,漫山遍野,一场春雨过后,没任打落的娇弱花瓣随意凋谢,雇人撒花。
“哎,快看!来了来了!”
“哇!封将军好俊啊!”
“百年好合呀!”
“……”
街道挤满看热闹的百姓们,头一回看见两男人结婚,足够他们新鲜一段日子的。
封长诀长发束起,藏在贤冠,一身喜庆红袍,上简下繁。他坐在高大的骏马上,喜染眉梢。迎亲队伍长长一条,阵仗实在浩大。
因封家和裴家住的不远,都在皇城,封长诀一定要风风光光举办,所以迎亲路线绕外城一周,再去接裴“小娘子”,最后再绕城一周返回封府。
百姓们原以为封长诀三书六礼已经算隆重了,聘礼虽没裴家嫁妆多,但情有可原,毕竟之前被抄过家。更没想到今日迎亲队伍更是人多气势大,迎亲人士大多是赤胆营的弟兄们。
鞭炮声响,旗锣伞扇,迎着赞美和祝福声,迎亲车队绕回皇城。裴府大门早已围满了人,跃跃欲试地等着封长诀来讨门。
裴问礼的好友无非是些文人雅客,真要问问题,封长诀只得乱答一通,不过他这边也准备了足够的福袋,拿钱作作弊嘛。
“拦门礼物多为贵,岂比寻常市道交。十万缠腰应满足,三千五索莫轻抛。”仗着和封长诀熟,温耘首个站出来吟诗让封长诀对。
封长诀简直两眼一黑,假装摸摸候着的马儿身上的毛,故作潇洒道:“哎呀,诸位也是知道,我一介武夫,哪懂得这些诗?我婚前也是做过工夫的,奈何没这个头脑。诸位行行好,放我一马……咳咳,淙哥!”
封淙会意,立刻就要从大红袋子里拿福袋出来散。忽然一只手横过来,挡住封淙的举动,帮封长诀答道:“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欲望诸亲聊阔略,毋烦介绍久劳心。”
封长诀偏头看去,是刀哥!
“刀哥,厉害啊!”一个送亲队伍的人崇拜道,正好说出封长诀的心里话。
刀哥大笑道:“哎,镖局经常有喜事,帮新郎解围惯了。”
一旁拦门的人听完一阵唏嘘,戏谑道:“不行不行,哪是君子啊,侯爷顶多算个武夫。”
“那我再来,双龙戏珠传佳话,世人皆问谁主内?”温耘问题问得刁钻,也问得通俗。这个“主内”不止一种意思,除了厅堂膳房,还有另一层更深的意思。众人哄笑起来,封长诀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封长诀快三十的人了,也倍感羞耻,这个写话本的老狐狸。
“当然……当然是我!也不看看谁娶谁?”封长诀放不下脸面,假装气势很足,挺起胸膛,心里恨不得快点过关。
“用诗来回,不然不算。原来裴大人才是主内的那个啊!”温耘有意大喊出声,在某种意义上也撇清了自己和“农客”的关系,别让有心之人怀疑到他头上。
“哦~~”
大伙儿哄笑声比上次还大,让封长诀更是无地自容。封长诀磕磕绊绊地说不出完整辩解,脑子一热,他语调高扬:“怎么了!我宠媳妇不行吗?!”
“哎呦,行行行!”
“没想到裴大人有一手啊,封将军都能被镇住!”
“那我们就放封将军一马,待会喝酒可别推辞啊。”
“……”
于是,封长诀迫不及待跨进裴府大门,他不忍汗颜,从没觉得裴府大门这么难踏进去。
喜娘走到内院,被姑娘婢女们拦个彻底,喜娘笑着问道:“新郎官来了,新娘子可梳妆好了?”
在婚礼前,封长诀和裴问礼探讨过结婚的流程,按平常人家的流程来。但毕竟是两男人成婚,流程还是有所改变,去繁从简,“新娘子”一称就不改了。
铜镜倒映佳人面容,长眉淡抹,美眸翘羽,轻抹口脂。裴问礼那张脸平日里不施粉黛都楚楚动人,今逢喜事不得不化上淡妆,更加美艳非凡。
他身着得体嫁衣,照平时女子嫁衣版型上有所改动,整体修长红锦,下裳金丝双凤纹案,也是开河先立了。
“大人,新郎官到了。”千百笑嘻嘻地靠在门框上,冲正坐梳妆的裴问礼打趣,“大人把催妆的环节给去掉,是不是迫不及待想嫁给侯爷啊?”
“不止,长诀他对文一窍不通,不必为难。”裴问礼善解人意道,他挑起妆匣上放着的红纱鱼纹却扇,婢女们为裴问礼罩上红盖头,由鸢尾姑娘领路。
此次大婚,裴问礼未请高堂,一是高堂未必愿来,和裴家也断开了联系;二是从古至今无同性成婚的范例,他们无参考,也怕得不到高堂的祝福;三是封长诀的高堂已逝,北定将军现还存有争议。
或许在往后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世人提起北定将军会是褒大于贬吧。
满堂红绸花球,庭中花树簇簇红,铜锣凤霄,灯回千转。一场花雨,身着嫁衣的裴问礼缓缓从漏光白纱格子门走出,身段高挑,手持却扇。
看不见脸,却更加引人追寻。
那是他的“新娘子”。这是封长诀曾经从未想过的,他少时没见过人成亲,唯一萌生过念头的,也是对着裴问礼。但也没幻想过裴问礼穿嫁衣的模样。
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有点猝不及防,脸瞬间爆红,呆愣地望着台阶上红妆新娘,心跳都慢了半拍。
“哎呦,新郎官发痴呢!”站在内院的姜鹤一笑着打趣一声,封长诀更加不好意思,他佯装咳嗽,实则往前跨步走。
封长诀牵起裴问礼的手,带着温暖。封长诀忽的乐出声,他还挺高兴,自己真能娶到天仙般的人物。
“恭喜这对新人!”
“恭喜恭喜呀!”
“……”
贺喜声围绕着他们,封长诀眼睛绽着亮光,神采飞扬。他抓紧了裴问礼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往府外的花轿走。
“裴堇。”封长诀有点儿紧张,等会要再次走一圈外城,百姓们都看着,他怕礼数不周到,但还是兴奋占据大头。
“嗯?”
裴问礼轻轻地问了一声,封长诀很少在除床以外的地方叫他的名,裴问礼闷在红盖头里的脸有点发烫。
“咳,没什么。”听到声音,封长诀也安心不少,他指腹摩挲着裴问礼光滑细腻的手背,有点儿心猿意马。
转念一想,又哀叹出声,自己的“新娘子”等到晚上洞房就不是这个样了。
也就这个时候给他出出风头。
裴问礼仿佛有读心的本事,看他摸着自己的手又唉声叹气,不忍低声笑道:“你答应过我的,不许反悔。”
封长诀脸一下子被染上红色。
他声音轻飘飘的,却一字不落地传进封长诀的耳中。
“今晚我会好好伺候夫君的。”
语气就像是带着小钩子,勾得封长诀呼吸都加重了。
“咳咳……”封长诀偏过头去,试图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拉回来。
走出裴府,眼看裴问礼上了花轿,封长诀才走回前头骑上骏马,铜锣又奏起来。
这段路回程快,新郎官要赶吉时,还得回去招待客人贵宾。为了这门喜事,封玉霄使人在封府修缮整新了一番,如今的封府已无当年落败,而是处处显露气派生机之意。
封府大大小小庭院摆桌摆满了,上菜的府仆来往有序,红绸金流苏挂在屋檐下,客人早已来齐。
光是军营里的弟兄就占大数,封长诀还想过办两场,去赤胆营办一场,但忌于无先例又于情于理都不好,只能扩府摆桌。
待下人们将新娘子送进婚房,将要开宴,封玉霄才有闲暇时间去喝口凉茶。她如今是封府的掌事人,待以后兄长大婚完,碍于府中有女眷和习惯,应当会搬去裴府住。
兄长还说,等以后要是玉霄成亲,封府就得空了,嫁远了要是受欺负,他怕难赶过去,所以要找赘婿。
他的妹妹就算要成亲,也得是男方入赘过来,像皇室公主择亲的礼制一样。
玉霄虽不太想成亲,但也不得不赞同兄长的话,她离不开封府,也不想离开兄长。
她操劳完客人的入座,听到府外爆竹声声响,又叫婢女们催促后厨上菜。
“哥!”
看见封长诀在大院,她赶忙走去,才发现封长诀在和来客攀谈。
“哟,这不是封家小妹。”温耘跟着迎亲队伍一同过来的,看见封玉霄,扇子一开,打了个招呼,目光又移到封长诀身上,“你家小妹可厉害了,听说婚事上下都是她操办的?”
“那可不,我妹妹做事爽快能干,看,井井有条的。”封长诀笑弯了眼,想摸摸封玉霄的头,后者长高不少,发髻上也簪着步摇花钗,他默默收回手。
没地儿摸啊。
“温大人好。”封玉霄亭亭玉立,行礼问好。
温耘点点头。
“话说,你妹妹也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看挺多人来提过亲的,最后怎么又吓跑了?”温耘一点也不掩盖对这件事的好奇,直接问道。
“我让他们入赘,他们不愿意,就跑了呗。”封长诀倒是没觉得什么大不了,慢悠悠地说出缘由。
啧啧啧,厉害,狂。
温耘暗自心惊,给封长诀竖了个大拇指,不过人家宠妹也是有资本。封玉霄可真是熬出苦头了,如今兄长得胜归来,又娶了如今炙手可热的裴问礼,想要什么要不得。
“哎,你这是得偿所愿了啊。”温耘忽然感慨,饱含沧桑的语气,“没想到,我写的话本能成真。”
封玉霄轻微皱眉,开口道:“温大人,此言差矣。你的话本不现实,成真更谈不上。”
“啊?哪不现实了?你看你哥和裴大人都在一起了,不算成真?”这倒是给温耘问懵了,连封长诀也没搞懂他俩在说什么。
“不现实,因为是裴大人上我哥啊。”
此言一出,温耘神情裂开,猛地看向如遭雷劈的封长诀。
封长诀:“……”
“哎,那边叫我了,先走一步。”封长诀东张西望,打算开溜,等会要去桌前敬酒。
温耘纳闷出声:“不是,你讨门时说的真话啊,我以为你开玩笑呢!你凭什么被上啊?心甘情愿的?这个世道颠倒了?”
封长诀已经跑远了。
封玉霄翘起嘴角,得意洋洋地转身走了。
宴席上新郎官的酒不算烈,掺水多,但宾客实在太多,封长诀喝了不下十几小杯。
走到穆南桉她们一席时,他已经有点儿发懵了,听完她们的祝福,封长诀却迟迟未动,半晌,忽的问道:“穆将军,回来了啊?南疆两王镇压了?”
汤荷轻笑出声:“侯爷是喝懵了,早在年初,穆将军就带兵镇压完了,最近忙营里老兵释甲归田的事。”
“嗯,因为忙才没来拜访。”穆南桉点头,如今她出落得越发飒爽貌美,脾性却没以前的浮躁灵动,而是冷静稳重,话都少了许多。
封长诀张张嘴想说什么,穆南桉却截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年的事不怪裴大人,裴大人没料到我爹会去拦,毕竟我爹也以为收复了南疆,什么都会结束。他想安度晚年,想让我平安过一辈子,所以他拦我。但我爹再怎么说也是个将军,他为国捐躯,应该的。”
“嗯。”封长诀也不好再说,点点头。
“倒是你,怎么没请白虎大哥。”穆南桉来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找认识的弟兄、熟悉的朋友一起就坐,找了一圈没看见白虎,本想叙叙旧,也只好作罢。
“他不来,他在北疆为青龙守墓。”封长诀轻微叹息,他回京时去问过白虎,在一片山坡上,那片山坡光景好,上头立着一把锈剑。
白虎就坐在锈剑的旁边,手边放着酒瓶,一边喝,一边朝着坟墓说些什么。
“白虎,你要和我一同回京都吗?”封长诀身着便衣窄袖,褪去了铠甲头盔,他又像是白虎记忆中的封小将军。
白虎没抬眼看,温声道:“那是你的根,不是我的根。我和青龙出生就在这片大地。”
若是细说,白虎和青龙两人之间认识的确实比封长诀和他俩认识的时间长。白虎和青龙是一起长大,一起投军的,连名字都是取得相对。
“再说,我要是也走了,谁来陪他。”
淡淡的一句话,封长诀明白了,白虎是怎么劝也劝不走的。
“小将军,你回吧。我来替你守着这片北疆,我不会让无数战士们的鲜血白流。”白虎说完,伸出那只有血有肉的手轻轻抚摸锈迹斑斑的剑身。
白虎不只是在守青龙的墓,这片大地下,又有多少寒骨血尸,有多少未归家的魂灵。
“也是,总得有人守着。”穆南桉沉吟片刻,点点头。
“无妨,他在信中祝福过我的。”封长诀装作轻松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