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普晴见张钊默然不语,颦蹙其眉,怏怏离去。及至其走后,张钊立刻坐了起来,更换了件便衣,候至戌时初,便启扉潜行而出。
此时日已西沉,天色渐暗,苍穹之上,云霞褪彩,虽星月未现,但院中悄然声息,空无一人。
忽见院后偏室之中,灯火荧荧,张钊踟蹰良久,心绪难决。若是此时不辞而别,恐有负林则徐今日的救命之恩;若是往告之而后行,又怕他不放自己离开。
张钊鼓足勇气踏进偏房,却发现林则徐并未在里面。此屋布置颇似佛堂,清幽雅致,正中壁上悬挂着一幅画卷,画中情景栩栩如生。两男子坐于蒲团之上,相谈甚欢。其中一个男子头颅光秃,形似出家之人;而另一人则身着华丽官服,威仪赫赫,显是朝中官员。二人神态自若,言谈之间,似有欢声笑语,甚是投契。
画下供着两个牌位,左边的牌位上写着‘显祖考关公讳禄中堂之神位’,下方小字写着‘公元一一二零庚子年’。
而右边的牌位写着‘显祖考林公讳高德智德禅师之神位’,下方写着‘公元一一零零年庚辰年’
张钊心道,原来林则徐的先祖林高德是个得道高僧。可旁边这关氏牌位又是何人?难不成是画中之人?
忽见供台一侧上有一枚银锭,张钊遂揣入怀中。后向灵位深鞠一躬,默念道:“林家列祖列宗在上,国家倾颓,世道纷扰,官官相护,百姓蒙难。我张钊身世飘零,流落至此,无依无靠。今日借银一锭,权宜之计,不问自取,他日必当厚报。”说着他又向牌位鞠了一躬。
张钊轻启门扉,悄悄走出了林府,步行许久,他找了一个草垛,藏在里面睡了一晚。
翌日一早,张钊从路旁找了辆人力车,对车夫说道:“大哥,请你带我去虎门寨。”
车夫大惊,问道:“爷,您...您去那里做什么?”
张钊答道:“大哥,我想去虎门寨里的观背门,此次...”
还未及张钊说完话,车夫连忙躬身拱手说道:“爷,这趟我可拉不了您,观背门里面都是贼头,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您还是找别人拉您吧。”
车夫把张钊请下车,旋即驱车如箭,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张钊只得沿途行走,见前方又有一辆车,他上前给车夫行礼,问道:“大哥,你能拉我去趟虎门寨吗?”
车夫上下打量着张钊,回道:“爷,您去哪里都成,偏偏虎门寨去不得。”
张钊微鞠道:“大哥,我乃一介商贩,终年漂泊在外,往复南北。此番欲往虎门寨以议商事,诚为要务,若大哥能载我一程,我付给你十倍的车钱。”
“好...好...我送爷去”车夫见张钊出手如此阔绰,便一口答应下来。
车夫行了三十余里,还未到寨子便停了脚,说道:“爷,虎门寨里贼头多,我是做小本生意的,不敢入寨,就在这里把您放下吧,请爷勿怪。”
张钊说:“多谢大哥,虽然你未送我到寨口,但离这里也不远了。”说着就从口袋里掏钱。
车夫笑眯眯得说道:“爷,一共一个银元。您说给十倍,我未送爷到寨口...”
张钊浅浅一笑:“我既然答应给你十倍的钱,断不会食言。”
他从布袋里掏出那锭银子,小心翼翼地交在了车夫手里。车夫捧银细观,旋以指轻扣其面,复贴耳聆听,他见此银形制殊异,质地似显粗砺,声音亦非纯正,便说道:“爷,这块银子怕是假的。”?
张钊道:“我身上只有这块银子,若是不如你的意,那你留在这里,待我去寨里取来足额银两,以奉还大哥如何?”
车夫怒道:“爷,您这是耍我吗?您来之前可是答应付十倍的钱,我看您这身打扮...所以才信了您说的话...现在您给我说没有...”
车夫叫喊声极大,竟将周遭的村民也引了过来,车夫又道:“大家都来评评理,这人坐车前说给我十倍车钱,没想到我把他拉到地方之后,他连一分钱都不想出,你们说这人像话吗?”
村民纷纷议论起来,车夫抓着张钊的衣领不放,说道:“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去哪里找你?快给我钱。要不然我抓你去见官。”
张钊怕车夫真拿自己见官,若是碰上穆彰阿,事将棘手,便无奈说道:“大哥,不如你跟我进寨,我当面把钱还给你吧。”
车夫一惊:“叫...叫我跟你进寨?难不成你是寨里的贼头,要把我抓进寨子卖给洋人吗?大家来评评理,我该不该抓这人见官?”
忽然之间,有人上前抓住车夫的手,车夫凄叫起来,哀求道:“哎呦,哎呦,爷...爷...放手。”
张钊转首一看,原来是思别苑的关滋圃,他怒喝道:“你是谁,居然敢在这里欺负人?”
车夫满脸怅然:“爷,您这是不讲理呀,明明是他坐车不给钱,何谈我欺负他?难...难道你们是一伙的?”
张钊给滋圃拜拳,道:“算了,不怪车夫大哥,我确实没有付钱,还请滋圃兄解囊。”
滋圃把车夫的手甩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两块银元,说道:“够不够?”
车夫嘻笑起来,他来回摆弄着银元,道:“够了够了。”
滋圃怒道:“若不是教主仁慈,今日我断不会饶你性命。”
“教...教主”车夫又打量了滋圃一番,见他身着白袍,大惊道:“听说观背门里住着一对黑白双煞,难道你是...”
滋圃道:“我是观背门的护法,你居然敢得罪观背门的人。”
一听观背门,众人皆大惊失色,慌忙之间,四散奔逃。车夫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口中不住乞求饶命,状极可怜?。
张钊将车夫搀起,慨然言道:“大哥,今日我也有不是,未知我的银两竟无法使用,绝非有心相欺。”
跟着张钊又命滋圃多给了车夫两块银元,说道:“大哥,这些钱你留着多给夫人和孩子买点好吃的吧。”
车夫又给张钊磕了几个头,大呼道:“多谢爷,多谢爷。”
滋圃带张钊回了寨,对他说道:“教主,属下知道您心善,但那车夫小人得志,您无需对他客气。”
张钊道:“如今世道乱,百姓吃不上饭。我乃一帮之主,吃穿无忧,为何不能多体谅一下他们呢?”
滋圃道:“教主您上次不辞而别,我们以为你在外面出了事情,久寻未获,今日看见教主你平安归来,我们总算放心了,我这就吩咐下人给您接风洗尘。”
张钊沐浴后换了件新衣服,走到正堂,此时滋圃和黑衣女子已在堂中静候,见张钊已居正座,两人抱拳跪下,齐道:“恭祝教主归位。”
滋圃道:“属下这就将我教几百年发生的事情告知教主。”
张钊摆了摆手,说道:“滋圃兄无需多言,我已经忆起身世,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上次你答应我今后不再窥视男子后背,世上再无‘观背门’,为何今日还自称观背门人呢?”
滋圃道:“教主难道忘了,六百年前教主为本派命名‘观北门’,‘北’是东西南北的北,只是我派为寻教主,迫于无奈窥视男人后背,被当地老百姓误读为观背门,实在是可笑至极。”
张钊问道:“观北门,如此奇怪的名字可有什么内意么?”
滋圃和黑衣女子面面相觑,继而说道:“此名乃教主所赐,我们世祖并未留下派名的意义,连我们父辈亦不晓得,何况我们这些百年小辈,又岂能揣测教主用意?”
黑衣女子问道:“教主,您适才说已经记起往事,为何您不记得我派的名字?”
张钊脸色微变,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他转念说道:“今日那个车夫说什么黑白双煞,难不成说的是你们两人?”
黑衣女子噗嗤一笑:“教主,我是杨福蓉,和我夫君关滋圃在教中任左右护法,平素里穿着一身黑裙白衣,外人唤我们黑白双煞,若是教主不喜欢,可为我们更换名号。”
稍顿片晌,张钊说:“这名倒也无妨事,那日我见滋圃兄带教众十余人沿街寻人,为何今日只见你们夫妻二人?”
杨福蓉道:“我派自建教以来,教众日益增多,直到庆元六年,已到数千人,可惜自从您游历至今几百年间,教众如同一盘散沙,坚信教主返世者越来越少,如今教内只剩下关氏一族了,那些蛮人是我夫君...”
还未等杨氏说完,滋圃瞪了她一眼。
他向张钊抱拳,禀道:“那日我看洋人在招工馆骗了不少中国人,我看他们可怜,就用高价雇佣他们,暂补教众之缺,其实他们并非我教中人。”
张钊点了点头,说道:“你可去询问那些工人,若是他们想回家,我门绝不强留,若是想留下来,那就是我观北门人,应享我门人待遇,不过...上次我看那几个工人凶神恶煞,怕是平素里欺负人惯了,倘若他们归入我教,理应受到约束,守我门规,不许教内有人做伤天害理,有背良心的事情。”
滋圃道:“?教主明鉴,观北门自创立以来已有六百年余年,其间始终以光大我教为矢志,我教先祖为求大道之行往往不择手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亦世之常理。至于‘不伤天害理’...我教门规之中,诚然未曾明言禁止?。”
张钊叹道:“怪不得如今教内只剩下你们二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若行不义之事,只落得败亡的结局。我身为教主,当重整教规,自今日起,凡为恶之徒,必严加惩处,绝不稍贷?。”
张钊又道:“最近有洋人抓中国人做洋工,拐卖女子,贩卖鸦片。穆彰阿是朝中一品大员,但他借职务之便,与洋人私通,与地方官员勾结,罪大恶极,只奈何我能力有限,对付不了他们。滋圃兄和杨夫人,你们去帮我监视此人,一有动静马上向我汇报。”
关杨二人面面相觑,继而抱拳一拱。
杨福蓉道:“教主,今日天色不早,我叫那三个传女伺候您入寝吧。”
张钊道:“你不说这事我还忘了,那三个女子无父无母,身世可怜,我愿遣其往林则徐的府邸为婢。她们虽为丫鬟,然林府乃清正之家,或能得其庇护,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杨福蓉脸色一沉,过了片晌说道:“那些‘传女’自幼由我收养,举止端庄典雅,绝非常鳞凡介之辈,若是教主...”
张钊打断她的话,说道:“我有手有脚,可独力承担家务,无需他人代劳。况且我尚未婚配,岂能贸然与女子共榻而眠?”
杨福蓉又看了滋圃一眼,抱拳道是。
回到寝居,杨福蓉问道:“关哥,你说教主既不寻找秘籍也不传宗接代,却吩咐我们去管什么猪仔和鸦片的事情,难道他忘记自己游世的目的了吗?”
滋圃道:“教主的用意我们岂敢揣测,我只是害怕教主发现我们和洋人交易,怪罪下来。”
杨福蓉大惊:“绝不可能,我们就是买了点猪仔,那些猪仔运到南洋也是苦力,到我们这里做工又有何不可?”
滋圃又道:“你前几日还想买点猪花来伺候教主,要是让教主知道你在外面搞不三不四的名堂,非要砍你的头不可。咱教主心善,你切莫在教主面前胡言乱语,今日要不是我拦着你,你把我们买卖猪仔的事情供出来,恐怕你就是第一个违反教规的人,到时候教主罚你,可休怪他老人家翻脸不认人。”
杨福蓉左右环顾,轻声说道:“关哥,我有一事不明,我总觉得...这教主不像是真的。”
滋圃大怒,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敢质疑教主的身份?”
杨福蓉道:“你莫怪我说这话,当年张澄教主杀了童贯,创立我门,起码已是而立之年,可如今那小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况且,我祖上杨选所记的《前世集》中提到,张教主为人心狠手辣...我看那小子亲和友善,难道...”
滋圃道:“你懂什么?张澄少年有为,他受宋钦宗之命击杀奸臣,年不过二十,有何不妥?至于教主心狠手辣,那是前人所述,不足为信。观北门创立那么久,时过境迁,我们后辈又岂可窥探这种种玄机?只是按照我世祖所记,家父所训,教主临世背后必有掌印,教主手中的残页也确实是《葵花宝典》的第一重口诀,教主不是他还会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