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威严,门前大街本该空无一人,此时人群却围了一圈又一圈。
只见人群中间,大摇大摆站着一位少年,凡是在场的人,眼珠子都忍不住黏在他身上。
无他,此人的服饰实在是……夸张。
腰间系着七八九条腰带,挂着的玉佩坠子叮铃咣当,花纹夸张复杂,堪称把显眼两个字往身上穿。再富贵再嚣张再没脑子的纨绔子弟,也没有傻到穿这种衣服上街丢脸的。
如果还有什么能比他的穿着更加显眼,大概就是他脚下随意摆在地上的一堆金银。青石板之上,金银堆叠在一起,闪烁着细碎的光亮,牢牢吸引着人群的视线。
金陵最近聚集了许多江湖上的人物,原本对侠英会不感兴趣的人也冲着谷九闹出来的乱子,来金陵走上一趟。这两日街上处处可见身背刀剑、奇装异服的武林人。话虽如此,像裴长卿这样如此直白如此显眼,如此壕无人性的,还是没见过。
人的本性就喜欢凑热闹,哪怕地点是在六扇门前,人群依然渐渐聚集起来,等着看这位身价阔绰的公子能整什么活。
守门的捕快本该大声呵斥,但他们不干实事久了,猝然碰见这等大场面,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应。
裴长卿挥挥手,身边站着的一位斗笠男子不知从何处搬来椅子,其上铺着厚厚紫貂毛皮,裴长卿安然坐于一地金银之中,翘起腿,环视一圈人群,嘴角泛起微笑。
他朗声道:“本公子来金陵游玩,却半路遭了贼子。”
四周人群默了一默,有个身背长枪的少侠道:“遭贼,那你报官啊?摆这么多钱是干什么?”
裴长卿微笑道:“你们江湖人性子这么急,就不能把话听完?这个贼,你们一定感兴趣。她手上功夫那叫一个厉害,竟然是学的是——”他拖长声音,“当年神偷摘星的真传!”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裴长卿用手肘捅捅身边斗笠男子,他便默默举起铜锣,用力敲了两声,强行盖过人群议论。
没人知道斗笠之下沈凡安的内心曾有过许多不道德的念头。
裴长卿不仅转着圈丢人,还把沈凡安一起拖下水。好在允许沈凡安带上斗笠遮掩容貌,是裴长卿最后一点微末的良知。
沈凡安手指捏紧,用力得有些发白。
裴长卿毫不犹豫地迅速往下说:
“好险本公子眼疾手快,只被偷走几两金银。这小贼,挑衅到我脸上来了,我岂能忍受?六扇门,你们难道不管管?除了六扇门,本公子还出五十两黄金,悬赏那贼人的下落。”
裴长卿以足尖踢了踢脚下的金银。
“当然啦,这点小钱,肯定不算什么。不过嘛,听说摘星还将偷走的赃物藏在江湖各处,那贼子既然是他的弟子,肯定也知晓那么几个藏宝点……本公子对宝藏什么的没兴趣,只想教训小贼。到时把人抓来,我揍上两下,其他的任你们处置。”
人群中,不少人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他们只听见“宝藏”两个字,便激动地忘了去听裴长卿剩下的话。摘星纵横江湖数年,偷千两银子会将七成还于民间,余下三成不知去向。三成又三成,叠加起来,摘星偷的又何止千两银子所能计算?相比之下,区区五十两黄金也不算得什么了。
重要的不是这纨绔抛出来的所谓悬赏,而是摘星弟子就在金陵附近这个本该只在暗地流传的消息。如今裴长卿将这一消息公然摆在台面上,定然会招来无数渴求名利之人。
裴长卿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道:“我将遇见那贼人的过程记在这里,总好过毫无线索地闷头瞎找。”
无数目光钉在他指尖那一张薄薄的纸上。
“不过嘛,这东西就一张,多了,我也懒得写。”裴长卿道。
他起身,抬起手臂,轻轻一扬。
纸就这么飘了起来,晃晃悠悠向后飞去。
人群静谧一瞬间,随后迅速爆发出巨大的声响。
“别抢!别抢!抢烂了谁也看不了!”
“呸,我看你跳得最欢!”
“滚开!”
“纸呢?纸呢?不对,方才那小少爷,直接去问他——”
被巨大的利益蒙蔽了双眼,无数人伸手去够,挤得衣衫散乱,状若疯狂。待有人想起还能直接逼问当事人裴长卿,回过头时,裴长卿正欣赏得心满意足,鼓着掌。
忘记这是在六扇门前,忘记对方身边深藏不露的护卫,有人失心疯地直接一个箭步,冲向面带笑容的裴长卿。
沈凡安斗笠下的双眼微微一闭,嘴唇张合着叹了口气,随即向前踏了一步,拔出腰间长刀。
斗笠边缘黑纱突然晃起,刀鞘斜挑,挑飞不知谁扔来的一柄飞刀。沈凡安回身,刀鞘径直点在最前一人腹部。对方不过是个武功泛泛、为利蒙了眼的普通人,当下一声闷哼,软倒在地。
沈凡安并没就此停手,他手臂绷紧,再次连续挥出三下,逼退数人。隔着刀鞘,刀身微微颤动,散发着冰冷的寒意,连地面都为之微微震颤——
“卧槽。”裴长卿瘫在椅子上,“老沈,牛批,跟地震似的——”
沈凡安迅速后退至他身边,左手用力按住他肩膀:“并非属下。”
“啊?”
“喀嚓。”
人群突兀响起一阵惊呼,又被地面越发巨大的晃动掐灭在喉头。刀尖擦过青石砖的声音不算刺耳,却令人背后发凉。烟尘自地面弥漫开来,最先落入人们眼中的是一柄锋利的、已然出鞘的雁翎刀——它直直插入了地面。裂纹以刀面蔓延。
“此处乃是六扇门,并非你们能胡来的地方。”
沉沉的女声传来。
梅将离右手握住刀柄,缓缓将其拔出地面,高举在头顶。她神色冷峻,眼神凌厉,散乱发丝扫过足以用锋利形容的五官,令人不敢直视。
尚有未曾清醒的人意图往裴长卿身边凑,梅将离变换姿态,反手握刀,再次将刀猛地用力下压。
“砰!”
裂纹变成网状,青石板彻底碎裂,露出下面的泥土。刀身不住颤动,梅将离单手压住,再次拔出长刀。刀身不复方才清亮,自刀尖缓缓裂开。
“你们可以试试。”一道冰冷声音传来,其中寒意与杀气,任谁都能分辨出来。顾舒崖一跃而下,落在裴长卿身边,“是你们更硬,还是地面更硬?”
说话间,他微不可察地瞪了裴长卿一眼。
裴长卿舌头顶了顶腮帮,露出灿烂笑容。
顾舒崖没看他的表情,背着手挺直身板,一字一句地道:“六扇门官府重地,岂容你们滋扰公门?《大齐律》中记载,聚众十人以上,持械喧哗于衙署者,杖八十——”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而是道:“还不散去?若再拖延,就依法追究。”
众人没心思关注大齐律怎样,有人这下反应过来自己如何冲动,忙不迭退开。人群眨眼散了个干净,各人神色不一,互相低声私语:
“不是说金陵六扇门不管事来着?看那个势头,哪里像是好惹的?”
“草,顾舒崖不是在凉州吗,怎么跑金陵来了!”
“你问我我问谁?”
其中有些心怀鬼胎的,步伐加快了些,迅速消失在街头。
顾舒崖面色冷硬,再没看裴长卿一眼,转身离开。斗笠之下,沈凡安盯着他的背影,双眸沉沉,分辨不出情绪。
裴长卿叫道:“哎,别走啊?你是叫顾舒崖来着吧?我可是久仰大名,别走啊?喂?”
梅将离上前一步,方才的气势仿佛一下子消失不见。她垂下眼眸,小心翼翼道:“既然是金陵出的事,那就该归我管。这位公子不是要报案?咱们进去详细聊聊……”
“喂——行吧,换个地方,反正我总有法子……老沈,走了!”
眨眼间,门口只剩下看门的捕快,和地面碎裂的青石砖,才显示出方才发生过怎样一场闹剧。
两个捕快检查着地面,露出认命的神态。
“怎么地面又碎了……梅捕头每次都是这么个动静……啧……”
不近不远的墙角之上,隐藏在阴影里的楚怀寒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她喃喃:“是我小看她了。这还不是全力的话……配得上总捕的位置。”
话说五号玩得真大,金陵的江湖人也真是离谱。当众那么混乱,就为了区区一张纸。其中有多少是闻风而来的乌合之众?真正有脑子有经验的人,应该没跟着争抢。而对裴长卿下手……其中说不准有顺势而为的家伙。
无妨。楚怀寒望了一眼六扇门。从外面看去,静悄悄的,不知其中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这事自有其他人担心。楚怀寒虽然有点想留下来观摩一下裴长卿和顾舒崖的相处现场,但顾舒崖实在有点太可怜了。楚怀寒本着人文关怀,还是决定先行退场,去看看八号和小九戏演得如何。
“保重,三号。就算是我,估计也拦不住五号。”
“你自求多福吧。”
白衣女侠的身影微微颤动了一下,很快隐去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