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九方瑾
或许是在旁人地界儿,铮铮总是睡不踏实,沈止罹只好在她身旁守着,没心没肺的山君倒是睡的四脚朝天。
沈止罹望过去,看见山君仰躺着睡的正香,嘴角挂着一丝可疑的晶莹,山君身为大虫,阳气旺盛,初冬的天连被子都不盖,沈止罹看着山君袒露在外的肚脐,深深蹙起了眉。
烛火摇晃一瞬,再安静下来时,山君肚脐上已经盖上一角锦被。
寒气随着天光逐渐旺盛,寂静的宅子也伴随着阵阵隐忍的咳嗽声苏醒过来,地上覆了层薄霜,被来来去去踏过,融进泥地里。
一丝一毫的动静都瞒不过山君的耳朵,他迅速从深眠中苏醒,在他睁眼片刻后,门外传来叩门声。
“贵客可醒了?公子遣我来唤你们。”
铮铮还睡的香甜,听见动静翻了个身,口中咕哝几声,又睡沉了,山君已经轻巧跳下榻,闻言,转头看向沈止罹。
沈止罹看了一眼睡的正香的铮铮,对山君扬扬下颌。
山君放松下来,耙耙乱糟糟的头发,揉着眼睛踢踢踏踏向门口走去。
几声隐约的话音传来,不多时,关门声响起,山君打着哈欠回转。
沈止罹收起手中的玉简,将药炉中成了多时的药丸取出装好。
山君蹬开鞋子,扑倒在榻上,看着睡的小脸红扑扑的铮铮,轻声问着沈止罹:“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宅子虽风景秀丽,陈设都十分讲究,但对于刚化形不久,还存着野性的山君来说,这宅子着实诡异,分明处处都是人,却处处都不是人,让野性未脱的山君分外不适。
沈止罹将最后一粒药丸装进玉瓶中,塞上软塞,隐隐弥漫的药香顿时淡下来。
“快了。”
沈止罹看向泄进房中的天光,似是自言自语的道:“他对我有恨,不会留我的。”
上一辈的恩怨对于沈止罹来说还是第一次听闻,以极其惨烈的模样呈现,到了如今,谁也说不清当年哪一条是生路,或者说,哪一条都是死路。
不过,他的运气还是要好一点,起码,他手脚健全,也顺利活到了今天。
说话间,还犯着迷糊的铮铮慢慢坐起,揉着眼睛在身旁摸索自己的竹竿。
沈止罹将竹竿递给铮铮,温声道:“醒了?”
铮铮握着竹竿,呆呆点头,沈止罹给铮铮穿好衣衫,将她带到屏风后洗漱。
如今沈止罹头发已经扎的十分好了,偶尔还能编些小辫,让铮铮脑袋上多些花样。
洗漱后的铮铮彻底清醒了,捧着温水慢慢喝。
空气中浓重的药味还未消散,珂瑕公子歪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不含一丝杂色的黑狐毡,眼皮垂着,手上啜着冒着热气的药茶。
珂瑕公子手一伸,将茶杯放在仆从递来的托盘上,抬眼一看,便看见沈止罹拖家带口的过来。
“啧。”
沈止罹抬头,窝在缠枝纹暖炉旁的珂瑕公子面露轻蔑,讥声道:“看来表弟昨晚睡的不错,比我这个瘫子起的都晚。”
沈止罹抿唇,垂眸道:“是我惫懒了,还望公子海涵。”
面上挂着讽笑的珂瑕公子听见沈止罹疏离的称呼,顿时撇下嘴角,心底情绪翻涌,不知是失望还是满意沈止罹的识相,常年同没有思想的傀儡作伴,纵使他智多近妖,却还是不懂如何处理自己从未有过的情绪。
沈止罹安稳坐下,对珂瑕公子上下打量的目光视若无睹。
珂瑕公子见沈止罹云淡风轻的神情,心中顿时憋了口气,仆从恰好呈上冒着热气、香气扑鼻的菜肴,他的目光在摆满整张桌案的佳肴上划过,扬起下颌,讥讽道:“表弟乞儿出身,想必是未曾吃过这等佳肴吧?”
轮椅滑过地面的声响传来,珂瑕公子面前放着晶莹剔透的白粥,煮粥的米用数十种珍稀药材浸泡,药力都渗了进去,又以文火慢熬数个时辰,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用剔透的玉碗小碗装了小半,莹白的米粒仿佛同温润的白玉融为一体。
铮铮鼻头耸动,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沈止罹对珂瑕公子的讥讽丝毫不以为意,只淡笑道:“在下见识自然不如公子。”
沈止罹平淡的答复丝毫没有安抚到珂瑕公子,他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既然知晓,便入座吧,我可不会吝啬这一顿饭。”
在他说话间,仆从井然有序的摆好餐具,还照顾了铮铮和山君两个幼童,在他们面前摆了造型精致的糕点。
珂瑕公子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气,让他连精心熬煮许久的白粥都未曾喝完,便用清茶漱了口,歪在轮椅上生闷气。
沈止罹咽下口中食物,抬眼看向面色阴沉的珂瑕公子,放下手中碗筷,他作为修士,本就不用凡食,他耐心等着山君和铮铮吃完,又给铮铮净了面,才让山君带着铮铮出去。
“肝火过旺,亦不是长寿之相。”
屋内只剩下珂瑕公子操控的傀儡,沈止罹端着仆从悄无声息递上的茶盏,略微吹了吹,轻声道。
珂瑕公子嗤笑一声,看了眼自己无力的双腿,抬眼直视沈止罹眼睛,怒意渐起,咬牙道:“你观我如今这副样子,像是长寿之相么?”
沈止罹放下茶盅,仆从手脚麻利的添上茶水,而后默然撤下桌上还剩下大半的饭食。
“好生将养,未必无法长寿。”
沈止罹从袖中摸索出玉瓶,推向珂瑕公子,面上浮起温和笑意:“昨晚我又改了改方子,添了几味药,想来应是更合你的身子。”
珂瑕公子垂眸,看着沈止罹推过来的玉瓶,眸中暗色翻涌。
空气骤然凝滞,仿佛其中都带着看不见摸不着的尖刺,沈止罹唇角的笑落下来,眼中闪过忌惮,手也悄然收紧。
看不见的交锋已进行了数个回合,沈止罹蹙眉,力不从心之感涌上。
珂瑕公子撑着轮椅坐直,脸颊浮上两团病态的酡红,眼睛发亮的看着沈止罹,仿佛浑身的血都激荡起来。
屋内寂静无比,连窗外偶尔响起的鸟鸣也传不进来,珂瑕公子呼吸越来越轻,面上的笑容也越绽越大,透着偏执。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止罹额前沁出薄汗,搭在膝头的手也紧攥成拳,珂瑕公子攥着轮椅扶手的手上迸出纤细的青筋。
相较于沈止罹在绝境中迸发出的神识,生而知之的珂瑕公子对神识的操纵更为纯熟,若不是珂瑕公子激动之下行岔了气,输的只会是沈止罹。
凝滞的空气在骤然响起的咳嗽声中重新流动,珂瑕公子脑袋鼓胀的疼,他捂着胸口,脊背弯曲如虾,咳得撕心裂肺,可眼中涌动着无与伦比的兴奋。
激烈的交锋落幕,沈止罹缓缓放松,重新审视一番这位不良于行,病痛缠身的表兄。
沈止罹的掌心仿佛带着火,热烫的手带着几分力,按在珂瑕公子后背,被寒气激荡的肺腑在这股热气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
珂瑕公子脱力的靠在轮椅上,眼中还带着咳嗽的水光,削去了秾艳五官中的攻击性,变得柔软起来。
沈止罹居高临下,垂眼看着虚弱喘气的珂瑕公子,若有所思。
缓过劲来的珂瑕公子缓缓转动眼珠,对上沈止罹墨黑的眼睛,他扯起一个笑,声音虽虚弱,却还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傲:“我复姓九方,单名瑾,萱堂[1]名讳沈玉绮,是你父亲的嫡姐。”
九方瑾说着,缓缓抬手。
瑾,有玉之珍奇之意,亦有山薮藏疾,瑾瑜匿瑕[2]之意,按照他号珂瑕公子来看,想来是后者,那么,有些事便逐渐清晰了。
沈止罹思忖着,垂眸看着九方瑾虚虚抬起的手,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慢慢弯身,让他搭上自己胳膊,撑着他坐起。
九方瑾似乎很喜欢看沈止罹示弱的模样,他将全身重量压在沈止罹身上,奈何看着瘦削的沈止罹,手下却极稳,他压上去,撑着自己的胳膊连丝晃动都不曾有。
九方瑾顿觉无趣,卸了力,懒懒靠在轮椅上,淡淡道:“偃师现存族人不多,多数已隐入人海,我已是族中顶尖。”
说到这,九方瑾睨了一眼听的认真的沈止罹,他长睫垂下,遮住了眼中神色。
“你的来意我清楚。”九方瑾收回目光,落在桌案上,一声闷响传来,沈止罹看过去,是自己昨日给小童修补的腿。
“你的技艺,奇烂无比,还比不上来学艺的滕长峦,”九方瑾挑剔的上下扫了眼沈止罹,轻咳一声,气势弱下来:“神识倒是不错,不过,还是烂。”
被九方瑾贴到脸上骂,沈止罹依旧面不改色,只在听到一个熟悉的姓氏时,微微挑眉。
九方瑾点点桌案上装着新鲜丸药的玉瓶,沉声道:“既然要做大事,便不可含混过活,从今日开始,你便在此住下,何时我说可以了,你便可以走了。”
沈止罹眉心一跳,霍然抬眼看向九方瑾,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就见九方瑾摆摆手,一个仆从擦过沈止罹肩膀,将九方瑾往外推去。
“你若不愿,且尽管离去,左右我收过的偃师尸身,没有千具,也有百具了,不多你这一个。”
沈止罹伫立在原地,看着仆从推着九方瑾消失在门外,墨黑的狐毡一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