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杨暮客得了两位大能照料。此时即便躺着搬运法力,比前些时日打坐还要顺畅。
世间事大,莫过于生死。
命不该绝,自然喜事临头。
他内心平静,并未因两位大能照料而沾沾自喜。
大神与真人,都是此地地主。正如罗怀的愧疚一样,杨暮客在他们的地头儿上遇刺,这是她二人照顾不周。若没有什么表示,来日杨暮客翻起旧账,这一遭是她们躲不过去的。
世上本就这样,一报还一报。莫要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来日天明,杨暮客从床上爬起来,把蔡鹮吓了一跳。
“少爷你又作什么呢?”
杨暮客忍着疼,“躺得骨头都硬了。我就是站起来走几步,等会儿就坐进轮椅里。不要怕!”
蔡鹮可管不得许多,直接冲出去找玉香,“玉香姐姐,你快看少爷。他又胡闹了!”
玉香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来,定睛瞧了瞧尝试扶墙走路的杨暮客。“不疼么?挣开了线,婢子可没本事帮你缝。”
杨暮客抬头憨憨一笑,“疼,怎地不疼。可疼也得忍着。清早不动,浊炁难消。”
玉香噗地一笑,“那便走几步。你这丫头,大呼小叫。还不去帮他扶着。走几步就让他坐进轮椅里。这些日喝汤水怕是他也烦了。等等给他开个小灶,煮一碗粥来喝。”
杨暮客嘿嘿一笑,“你还知道疼你家少爷就好。”
玉香一扭头走了,也没应声。
蔡鹮扶着他在院子里溜了一圈儿。
季通和春风屁股后面跟着。
杨暮客问季通,“不练练你那把式么?”
季通答他,“这些日子怕吵着少爷,一直没练。”
“功夫可不能扔了,好好练。我这身子好多了,不怕吵。”
“小的明白了。”
走出些汗,杨暮客坐进轮椅里。去小楼屋里吃了碗粥。他吩咐蔡鹮带好笔墨纸砚,去前院画符。
“作甚去前院?咱在内院清净的很。去了前院,又跟在船上一样,那些个女妖精围着你。”
杨暮客笑了声,“玉香曾答应她们,说少爷有赏。我这大少爷整日躲着也不是个事儿。若画成了符纸,就赏给她们。反正留着没什么用处。待来日,本事更大了,贫道专门给你画一个护身符。”
“那婢子可记着了,您一定给婢子画一张最好的。”
杨暮客轻轻摇头,“哪儿有什么最好的。”
“我不管,就要最好的。”
进了前院,有姑娘刚练完早功。看着大少爷从拱门里出来,叽叽喳喳喧闹几句。都安安静静地凑上前。
“少爷好些了?”
“少爷疼不疼?”
“少爷把我收到房里吧,婢子本事大着呢,绝对不会让您受伤。”
“你这蹄子一边儿去,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如我哩。”
杨暮客坐在轮椅里笑着摆摆手,示意她们安静。“这些日子,你们守着园子,护卫有功。贫道养伤的时候,心有所悟,便画些符纸。这符纸,贫道留着不如赠与你们。你们拿去可以保平安。”
这些姑娘们交头接耳,一个个露出兴奋的表情。
道士要赏她们符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这些女祀通晓阴阳,有些本事。但都是以命相搏,皆是消耗寿数的本事。符篆以文字引动灵炁,呼神护法,凭空摆阵,若当真有用,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杨暮客在院子当中,那曾经摆放金花花圃的地方落座。那些女祀自告奋勇地搬来书桌,蔡鹮把笔墨纸砚放上去。
杨暮客首先练习的是保安符。
此符如其名字一般,只有保安功用。引下灵炁,化作护体灵光,诸邪避退。驱散了煞气与邪气,自然保平安。
符头依旧是敕令,符胆为天光,正阳。法力透于纸上,引动灵炁落下,引而不发。
杨暮客向诸位女祀介绍道,“此保安符,有自行鉴别邪祟之能。一般鬼怪,不敢近身。贫道功德加身,此符功用至少十年。十年后,若你们有地方能以香火供奉,或可延期。”说罢他又写下邪祟不侵四字。符脚落款紫明。
“这一张符,贫道给你们实验一番。急急如律令,着!”只见符纸阳光下烧尽,化作杨暮客身上的护体神光。
一个女祀上前,“少爷!我可没有功德,拿着要如何去用?会不会消耗寿命?”
杨暮客掐化炁诀,散去神光,笑了声,“贫道写的字,因果自然在贫道身上。消耗尔等寿命作甚?只要放在身上,遇见妖邪便会自行启动。若想如我用真言,急急如律令,便启动符纸。需要感炁之能。”
一个丰腴女子嗯了声,“这个好。能自行感应邪祟,我们这些不辨阴阳的武女祀也有了防身物件。”
杨暮客指着她,“那下一张符纸,便给你。”
说罢杨暮客便重新写了一张保安符。写符之时他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天色大明,但世间光彩似乎都落在了他身上。
这些女祀都看直了。这标志少爷,招人稀罕。
写了许多保安符,杨暮客坐下喘口气。对众多女祀说,“保安,只有一张。日后诸位行走四方,重要的是远离邪祟。要知晓,最保平安之法,便是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可以身犯险。这是贫道遭灾后,心中体会。”
许多女祀作揖,“多谢少爷教导。”
接下来,杨暮客歇息够了便开始写金刀符。
金刀符,此符化金成煞。聚天地灵炁,取其金意,杀伐果断。
符头为杀!
一笔落成,冬日暖阳趁机躲到云后。寒风吹过,枯叶纷飞。
杨暮客看下杀意透纸的字,再抬头环视四周,“此符篆,唯有命在旦夕之时可用。我只以此器赠与,但伤人因果不担。若以此符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定遭报应。”说罢他写下符胆,刀兵临身,兵甲护体。符脚依旧是落款紫明。
杨暮客坐在轮椅上招招手,“季通过来。”
季通躲在墙后嘿嘿一笑,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这些日子季通晚上在此行功,未免没有勾引女子之嫌。奈何这些女子都是欢场之人,又怎会上当。甚至武艺好的还要出来嘲讽一番,季通若论拳脚本事,还当真弗如。
杨暮客把符纸递给季通,对他说,“搬运气血。”
季通力从脚起,心头热血鼓动。手中符纸金光一闪,变成了一把长刀。这长刀似如他的手脚延伸,比杨暮客教他的俗道七十二变还要凌厉。他能感觉到自己此刻皮肤如金铁,怕是寻常刀剑难伤其毛。
诸多女祀面面相窥。这符纸好生厉害。
将金刀符尽数赠与这些女祀,杨暮客体内法力空空。疲累地坐在轮椅中,抬头看着重新放晴的天。
“此符赠与尔等诸位,意在诸位可有护身之器。保安符,只能抵御邪祟,却不能感知凡人恶心。若遇见了恶人,此符使出,纵然不会拳脚功夫,仍可对敌。贫道累了,回转休息。”
这些女祀齐声道,“多谢道长赠与。”
到了晚上,杨暮客搬运法力,勉强运转十个周天。气海充盈。腹部甚至有些胀痛。
气海,并不是一个器官。是内府的每一个脏器,是内府的每一滴体液。灵感交换内外,自成一体。所以谓之为周天。
他掐咒变化一个瞌睡虫,飘进了蔡鹮的耳朵里。
一招手,轮椅飘了过来。自己滚着轮子走到门前,叹了口气。既然杀了第一个人,那么就要杀个干净。
此回遇刺,的确是因祸得福,人身破而后立。但这不是有仇不报的理由。
杨暮客掐唤神诀,招来了阴司判官。“帮贫道推出门外,别弄出声响。”
“小神明白。”
杨暮客对着判官说,“那日贫道所杀之人,神魂何在?”
“启禀上人,那人魂魄被定安道长收走了。”
杨暮客叹息一声,果然如此啊。罗怀以往虽对他恭敬有加,但从未谄媚。自杨暮客说出平辈相交,各论各的。罗怀似如朋友一般。近来几次登门,罗怀故作殷勤。他二人,有一道无形之间的隔阂。
杨暮客掐招魂咒,将季通的魂儿从屋里招出来。
季通迷迷糊糊地从墙里走出来,“少爷喊小的作甚?”而后他猛然惊醒,“少爷不好好歇息,出来作甚。您那伤还没好利落呢。”
杨暮客微微一笑,“贫道此番遇刺,是有人背后指使。贫道欲去讨个公道,但身子不便,你便是贫道的刀。你可愿意?”
季通哼了声,“又不是头一回了。小的自然心甘情愿。”
“你这话怎地听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呢?”
季通说,“杀孽算在小的头上,虽然心甘情愿,但还是心里头不舒服。”
一旁的判官插嘴,“壮士这话说得不对。上人欲杀之人,定然是死有余辜。你杀人,是做功德,没有杀孽的。”
“你这老儿是谁?我与我家少爷说话,你插什么嘴?”
杨暮客噗嗤一笑,“这位是阴司城隍判官。”
季通即刻换了一张脸,“老人家莫要怪罪,我季通就是一个粗人。直来直去的,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
判官哼哼轻笑,摆摆手,“壮士跟着上人,自是前途无量。虽没有根骨,却已非凡人。日后死去,凭着阴德做鬼,虽不能修行但终归有些天赋。若是本事到家,还能把自己的尸身炼成铜尸。”
季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抱拳作揖,不再吭声。
杨暮客被判官推着前往东宫,还未进东宫正门,罗怀便掐着穿墙术来到了外头。
“紫明道友不在床上歇息,夜探东宫有何要事?”
杨暮客从背后抽出一把剑,递给季通。指尖灵光一闪,在季通身后写下金刀符。
季通转瞬之间身披金甲,变成了手持长剑的神将。
“定安道友。把行刺贫道的魂儿交出来。你我之间,不该因此闹得不快。你纵有些本事,但贫道撒起泼来,你师傅怕是不敢管,也管不得。最后你罗氏的老祖宗蹦出来,让我边上这位阴司判官批上几句折阴寿的话。你们罗朝国运,怕是又要折上一些。”
罗怀咬牙,额头青筋毕现。他看到季通手持长剑,便知事情不妙。这长剑他用过,自然知道此宝贝杀伐之能锐不可当。怒而哀地央求道,“紫明道友身无大碍,为何苦苦相逼。难不成道友故意做局,就是要毁我罗朝新天地吗?”
杨暮客指头轻轻敲在轮椅把手上,“你有你的算计,我有我的道义。若非同道,那怪不得贫道无礼了。”
罗怀手掐阴阳法诀,刚想布下大阵。只见杨暮客掐三清指,用体内半数法力聚成他自学的神通,“敕令,清!”
一瞬间,灵炁隔绝,不听罗怀调遣。季通手持长剑,直取罗怀中门。
罗怀亦是有武艺在身,左右躲闪。夜色中,黑暗人影与金甲神将上下纷飞,煞是惹眼。
杨暮客坐在轮椅里掐了一个坤字诀,流沙术。罗怀半身埋在沙土中。
季通手持长剑搭在罗怀肩头。
这便是高门弟子对小门小户修士的天然压制。杨暮客修太一上清基功。而罗怀只修了最基础的功法,连他门内的基功都没修,如何与这高门弟子争锋?
杨暮客冷笑一声,掐定身咒,“季通,搜他的身。他身上定然有一张封魂的符咒。”
果然,季通从罗怀身上摸索一番,找出来一张黑纸红字的符咒。回来递给自家少爷。
杨暮客看着符咒,不知解法,运转法力,细细感应。一个小鬼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不需把鬼放出来,递给判官。
“帮贫道问问这符中之鬼,是谁人要刺杀贫道。”
判官接下符纸,闭眼感应一下。
“启禀上人,是国神观长老,粟岳。”
杨暮客解开了定身咒,“定安道友。贫道已知真相,你我就此作罢。你曾言说,贫道只顾高,不顾低。贫道主打一个听劝。自此以后,高瞻远瞩的紫明道友下线,睚眦必报的大可道长上线。如此你可满意?贫道还记得,你我相约论道。道友快快修行,莫要如今日一般,被贫道轻易制住。”
什么上线,下线,罗怀听不明白。但是这高门修士欺负人,当真让罗怀惊恐万分。“道友要如何对粟岳?他掌握着罗朝大量财富,不可轻易打杀。否则那些钱财外流,你我便是罗朝的罪人呐!”
杨暮客招呼判官推轮椅,本来已经要走,他伸手发令止步,回头笑道,“你我都不是罗朝的罪人,他粟岳才是。贫道给他掐算,是个睽卦。他遇见诡异莫测的人,张弓搭箭。本来张望是个好人,就该老老实实放下弓箭。”说道此处杨暮客龇牙一笑,“但他这箭矢射出来了,一箭插到了贫道肚子里。你送他那一场雨,不足够。没能浇灭他心中的贪欲之火。贫道此番去了,定然叫他知晓,世上还有大雨,能让人骨肉尽消!”
罗怀从沙土里爬出来,大声喊,“你当真以为只有一个粟岳想要你死吗?定安四处阻拦,不知为你挡了多少灾祸!我父皇忠党想要你死!你死了!便没人能与父皇争功,父皇南下的功德可入史册!香火卷相关之人都想要你死!你死了,便能要挟贾家商会!罗真大将军盼着你死!你死了,北方闹妖之事才可平息,狻猊才能安心……”
杨暮客背着身,双手伸出肩头拱拱手,“多谢定安道友帮贫道拦下灾祸。你我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