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禅让大典如期而至。
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似是一夜之间,天下太平了。
杨暮客裹得像个棉包,坐在轮椅里被季通推着去看热闹。
看到街上的人都喜笑颜开,并且一致配合官府行动。杨暮客便晓得,罗朝的动员能力依旧强大无比,远远还没有到虚弱不堪的地步。
耳旁尽是人抱怨城门拥堵,据说已经堵了五六天了。大抵是他遇刺那一天开始拥堵的。
这些天蔡鹮给他读报,京都报纸上一则相关报道都没写。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只有东门拥堵。从东门进城,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若是普通进出城,南北门通行无阻。西门那边更是门可罗雀。
皇宫外城开放,良人以上身份皆可凭借户籍买票入场。
沿着宫城隐约能见着有一层薄薄的膜。这层膜是护法大阵汇聚天地灵炁而成,能防箭矢,能防术法。
季通推着杨暮客往里走,身后是小楼的轿子。
当下皇宫之内禁行马车,禁飞飞舟。携带请柬,有专职宫中太监前来引路。
城墙安排了阶梯座位,能遥看内宫广场举办大典。即便位置不好,被城门楼挡住了视野,还有投影及时展示情景。买票的良人站在城墙上,对着禁军指指点点。外城广场上两侧禁军身着披挂,队列整齐。
待杨暮客一行人抵达内宫,边上就是御书房和议政殿。再往里,那是圣人寝宫。但此时只能看见绣着龙凤的红布,高十丈,长约千丈,将寝宫遮挡起来。
内宫广场上亦是安排好了阶梯座位。杨暮客是当做太子亲友获邀。座位和怀王前后挨着。
罗怀早早就在最下头,最前端的椅子上坐着。他身边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这俩弟弟都是妾生,年岁不大,还未加冠。所以至今还没得着王位,只能唤为王子。
罗怀回头,对杨暮客笑了笑。
“紫明道友来得晚了些,本来还想亲自去接你。父王嘱咐我一定要早早候着,给族人做个表率,不能随意离开。只能冷落了道友。”
杨暮客坐在轮椅里嗯了声,也不多言。
这边坐着的都是罗氏的宗亲。七八个王爷坐在不远处,王爷身后是他们自己的家眷亲属。另外一面则坐着士人豪族,至少是个公爵爵位。
文武百官则站在场中,偶尔与座位里的亲友打招呼。
太阳升至半空,巳时二刻,圣人与圣后携手走出宫门。
百官齐跪拜,“圣人吉祥,娘娘吉祥。”
“众卿家平身。”
圣人左右各有太监捧着托盘,一个老太监挨着圣人。他们一同走到了石台中央,老太监从左边的托盘里取出诏书。
“奉天承运,圣人诏。”
“朕年老力衰,身心疲惫。再无能履职,禅让大位于嫡子罗怀。我儿罗怀治经有成,胸有大志,腹有沟壑。仁德名传四方,南下平息民祸有德,遣将北上御敌有功。我儿身强体壮,忠君爱国。承大位,顺应天命。
钦此。”
百官一齐再跪,“圣人未在任六十四年,并未圆满。臣等恳请圣人在位任满。”
老圣人笑呵呵地从太监手里接过喇叭。“呵呵呵……朕老了。圆不圆满不是你们说得算,朕说得算。朕,见我罗朝迎天地大变。新天地,新气象。自该是新人辈出。窃位居功,非仁者所为。朕心意已决,禅让大位于太子罗沁。众卿家莫劝了。”
百官齐声叩首,“圣人仁德,圣人仁德!”
这时杨暮客见过的董慧居士从道士方阵里走出来。“及时已到,有请圣王!”
太子从东门骑马而入。身着银甲,头戴翎羽盔,白面黑须,丹凤眼,一身正气。好一个飒爽太子。他身后跟着禁军骠骑卫队,卫队之人皆是一身黑甲,鳞片下有金光闪耀。
马停于台下,太子下马。“儿臣拜见父皇。”
“沁儿免礼。”
罗沁由太监和道士引着从侧路走上高台。父子面对面。
圣人微微一笑,“今天可是如你所愿?”
“却如儿臣所愿,迫不及待。”
“好。那你我便开始吧。”
台上最显眼处有一尊方鼎,方鼎后是香案。香案供奉着无名神位。
国神观三长老和方丈各站其位,手掐法诀。三才之阵,灵性最为牢固。
董慧居士……不,应该叫国师董慧。国师董慧手持桃木剑,勾天雷,引地火。
晴空乍响。
他放下桃木剑,拾起龟壳,放于碳炉中,红火熊熊燃起。
粟岳三才位最上,引东风,降甘露。
明题长老位于东,持宝镜,照霞光。
郎秀长老位于西,炼彩霞,百花开。
最中央的董慧看着碳炉里香烟袅袅,朗声道,“癸巳年末,甲午年将来。天权星于我罗朝正北,大日重归火德之位。吉时已到,甲开!”
嘭地一声。龟壳从碳炉里飞了出来。通红的龟壳漂浮半空,董慧两掌虚托着龟壳。红色的龟壳渐渐黯淡,白色的炸裂纹路开始显现。
“天地有应!天地有应!我罗朝二位圣皇,于此刻新旧交接。”
杨暮客盯着龟壳,忽然明白了奇门遁甲的由来。原来这个甲,便是龟甲。掩去天地真意,如此方是大神通。
许是看得认真,不小心压到了伤口,杨暮客忍痛好悬没咳嗽出声,面色苍白咬着牙继续看。
四位道长俱是举起法剑开始舞剑,五色霞光闪耀,风雨化虹,将花瓣尽数吹飞,好似都连着金色丝线向着天空飘去。
金木水火土,此时五行俱全。香飘满城。
圣人和圣后左右拉着罗怀的手往前。
路上罗怀小声地问母亲,“娘娘,您还怪我么?”
尹后低声说,“这般时候,你问这个作甚。自此以后,你便是圣人。莫要折腾我这太后便是你心善。”
“孩儿其实是一个孝顺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为娘不在乎。罗朝天下的人才在乎。莫要学你爹就好……”
圣人在一旁憋着气,吹胡子瞪眼。
来到了方鼎前,两位老夫妻先是上前,敬香于天,敬香于地,敬香于宗庙。
“朕,自此让位于罗沁。沁皇,请你上香。”
罗怀走到方鼎前,“朕……朕!以为庸合法统国神失职。朕以为正阳国神并非无道。朕!有意迎回正阳国神。国师大人,请为牌位书神名。”
董慧拿起桌案上的朱砂笔,“老朽董慧,并非有意提及上神之名。写完姓名之后,会自断其手,剜去双眼。请上神莫要怪罪。”他轻轻在牌位上书写了。
罗朝国神,先天功德麒麟大神,费麟。
天上云雾变化,神女状的云雾落下,轻轻掠过京都上空。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站在半空的金光里笑了笑。“本神不怪罪你们……”
杨暮客自是也瞧见了费麟大神。
一旁一个老男人站着,悄悄对杨暮客说,“紫明上人没打杀了小的,小的还得谢谢您的不杀之恩。如今我又回来了,依旧做罗朝的护法神官。上人没想到吧。”
杨暮客左右看看,便是玉香都没发现此人。冷笑一声,“你官复原职了?”
狻猊脸色一黑,“呵。凭着小神的能耐与功德。官复原职还不是早晚之事。”
“领着妖邪犯边,吃你罗朝自家子民。你那功德早就折光了。什么时候能补回来,什么时候再夸下海口。”
“小的名叫萧汝昌,还请上人莫要忘了小神。待小神重得神位之时,定然要邀请上人来罗朝做客。”
麒麟带着祥云席卷了罗朝国神观阴间的神国。
似乎转瞬间,罗朝子民都忘记了庸合国神之名。只晓得正阳国神麒麟元灵大神为罗朝神主。
台上的太皇和太后缓缓退到一旁,待罗沁礼敬完香火。三人重聚。
一旁的太监从右边的托盘上拿起一盒方印交给罗沁,而后又拿起一柄金锤交给他。
罗沁一手持方印,一手持金锤。环视四周。
“朕,初登大宝,日后还请众卿家照料。”
“臣等愿为圣人鞠躬尽瘁。”
大典其实正事儿这就算办完了。宫中的小太监从议政殿里搬来椅子走到场地中间,给群臣赐座。台上面则坐着太皇太后和当今圣人。四位老道士位列四方。
开始奏乐演舞。
宫廷舞姬舞姿飘逸,雅乐之音却让人昏昏欲睡。
因消耗神思太多,杨暮客垂下头睡着了。他再醒来之时,已经回到了洽泠书院的房间里。
蔡鹮一旁端着碗上前来,“饿了吧,来喝点汤。”
杨暮客揉了揉眼睛,“我就这么睡着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当着那么多人出丑,存心要看我笑话是吧。”
“都知道您身受重伤,没人怪您。若当场叫醒您,您使小性儿撒起床气怎么办?”
杨暮客嘿了声,“我是那没教养的吗?”
“来,张嘴,喝汤。”
杨暮客哼了声往上挪了下张开嘴巴。
喝完了汤,杨暮客坐那呆着无聊。支使蔡鹮去玉香那要灵羽笔,朱砂墨,还有黄纸。
没多会儿,蔡鹮捧着那些东西回来。她扶着杨暮客坐起来,把小桌摆在腿上面。铺好黄纸,放好笔墨,默默关门出去了。在外头说,“少爷有事儿就喊,婢子就在外头候着。”
杨暮客骂了句,“在外头冻着作甚,去耳房里猫着去。几步路,差得了那一会儿么?”
外头蔡鹮噗嗤一笑,“那婢子就去耳房了。”
杨暮客提笔写了一张问神符。
他头一回写,也不知灵不灵。
指尖法力灵光一闪,灵韵飘向了国神观的神国之中。
杨暮客一眨眼,便到了神国。费麟坐在神位上随意地施法点化罗朝地域之内的灵韵。
“紫明拜见元灵大神。”
“你这小辈儿,才有了些人样,又想闹腾些什么事儿?”
杨暮客憨憨一笑,“晚辈有一位道友,本是罗朝卫冬郡水师神。但神位罔替,法统更换。她欲辞了水师神之位,去向西方与同族作伴。”
“水师神是岁神殿下辖神官,你找我这国神作甚?”
“晚辈行路之初,幸得仙界麒麟大仙赐下的一块仙玉,如此才能保全性命。自是与麒麟更为亲近。况且晚辈曾经是泥巴身子,与麒麟大神更是灵韵相通,土性为主。求大神,比去求岁神殿更自在些。”
费麟听了一笑,“回头我与岁神殿的执岁神官说一声便是。”
“多谢大神。”
“你在我的地方上受伤,是我这长辈照顾不周。冬日里生机太少,开春之时万物等着灵韵。我不便采摘天地气运帮你疗伤。我身上的丹药,与你这初有人身的小家伙不合用。你说你曾有土性,便帮你点化一门天赋神通,此神通名叫束土强身法。脚踩大地,便能缓慢恢复元气。”
杨暮客眼眸一亮,嘴上却说,“晚辈愧不敢当。”
费麟笑了声,点出一道金光,将杨暮客神魂送回了凡间。
杨暮客看着小桌子,被子下面脚丫子相互搓搓,可惜不能下地。不然即刻就要试试元灵大神点化的天赋神通。
过了兴奋劲头,他马上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修士能夺气血灵韵修行,自然也能赠与他人。不过容不得他发散思维,马上又提笔写了企仝真人的道号。
合道真人,天人感应。企仝真人的灵性飘进屋子中,坐在床边上。
“受了伤,还要运转法力。当真是个呆子。什么事情不能容几日,待你伤好些了再找我?”
杨暮客放下笔,“真人来访,紫明不能行礼,实在抱歉。”
企仝招来一旁桌上的汤碗,往里面吹了一口气,舀起一勺喂给杨暮客。
“可使不得。”
企仝瞪了他一眼,“前些日子,与你定下论道之约。你自是要伤好的快些,好好修行。莫要让我等久了才是。喝了它。”
杨暮客无奈地张嘴接过汤池。他咽下汤后对企仝真人说,“紫明有一个不情之请。贫道有个道友,要辞去神官之位,却不知寻谁接替。真人冬天之中,有诸多女祀。不知真人是否愿意割爱,派遣女祀去继任神官之位。”
企仝真人又舀起一勺,“当是多大的事儿呢。洞天还没落地,若没有路引他是找不见的,我留下一个信物。回头你让你那道友去寻我的洞天,沿着骨江往北,我自会打开洞门放他进来。”
杨暮客笑嘻嘻地又喝下一勺,“多谢真人大量。”
“我赠与你的灵丹你为何不吃?你若吃了丹药,养伤也能养得快些。不至于这么多天还不曾消肿。”
“那我回头就吃一粒。”
企仝被气笑了,“虚不受补的道理都忘了?你受伤之前吃自是身体强壮,受伤之后可吃不得。”
杨暮客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懂医术。”
“那就学。修行怎能没有些本事傍身。”
“知道了。知道了。”
“晓得你不喜我们天道宗之人,那我也不久留。日后我们有缘再见,望紫明记着与我的约定。”
杨暮客抿嘴点头。
企仝真人走后。杨暮客发现写着两张符篆耗费法力甚多,以至于有些头晕目眩。他倒头就睡。